【谈古说今】南宋曾几有石癖

说到南宋诗人，陆游耳熟能详。他自言“六十年间万首诗”，是我国现存诗作最多的古代诗人。陆游也是一位赏石家，写有许多脍炙人口的赏石诗，最有名的就是七律《闲居自述》中的佳句：“花如解语还多事，石不能言最可人。”笔者曾在《诗颂奇石称放翁》一文（参见石界公众号2017年4月8日）中述之甚详。

不过，很多人可能不知道，陆游的老师是诗人曾几。所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曾几的诗名，被其弟子陆游所掩。清人翁方纲曾经评价南宋诗坛称：“南宋诸家，格高韵远，可上接香山，下开放翁者，其惟茶山乎?”（《七言律诗钞》卷首）说的是南宋诗人格调韵味能够上接白居易（号香山居士），下承陆游（号放翁）者，大概只有曾几（号茶山居士）。可见，曾几诗名之重要地位。

上饶茶山寺陆羽泉（今为上饶一中），曾几在此地隐居多年，并取号茶山居士

曾几（1084—1166），字吉甫，自号茶山居士，谥号文清。祖籍赣州。历任广西转运副使、浙西提刑、秘书少监、礼部侍郎、敷文阁待制等职。曾几学识渊博，勤于政事。《宋史》称其“三仕岭表，家无长物，人称其廉。……为文纯正雅健，诗尤工。”其诗清新淡雅，富有盛名，为江西诗派的代表人物。

陆游小曾几41岁，从27岁开始过从曾几学诗，得其真传。他在《曾文清公墓志铭》中称赞老师“孝悌忠信，刚毅质直，笃于为义，勇于疾恶，是是非非，终身不假人以色词。……公治经学道之余，发于文章，而诗尤工，以杜甫、黄庭坚为宗。”曾几谢世前将孙儿曾黯送至陆游身边学诗（《全宋诗》收录有曾黯诗8首），可见也是十分看重这位弟子。南宋诗人戴复古《读放翁先生剑南诗草》称：“茶山衣钵放翁诗，南渡百年无此奇。入妙文章本平澹，等闲言语变瑰琦。”对于曾几和陆游师徒两人的诗文成就作了高度评价。

陆游《秋清帖》，系写给曾几长子曾逢（字原伯）（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曾几不算是高产诗人，传世的诗作（《茶山集》）大概有六百首左右。有意思的是，他有不少诗作是写赏石的，而且太湖、灵璧、英德、昆山“四大名石”均有涉猎，这在宋代诗人中极为少见，陆游诸多赏石诗作是否与此相关不得而知。清人朱兰圃在校勘曾几诗集时，也注意到曾几诗中写石颇多的现象，他在《校茶山集四首》中写道：“谈禅谈石复谈茶，山寺孤清自一家。”

曾几《茶山集》

曾几在《何德器赠太湖石》一诗中，起首便直抒胸臆：“爱山已成痴，爱石又成癖。”将爱山与爱石相提并论，直截了当表白。山石是大山的缩影，尤其是景观山形石，所以爱山与爱石同出一理。不过，爱山与爱石未必就能够划等号。如明代书画家董其昌擅长山水画，却自称“余独不好石”（吴彬《岩壑奇姿》题跋）。

灵璧石“河山真意”（许辉藏）

寄情山水、向往林泉是文人雅士的普遍之爱，曾几也有同好，恰如他在《有山堂》一诗中所述：“江南家家窗，何处无远岫。唯有谢玄晖，眼中揖其秀。”

诗中提到的谢玄晖，即谢脁（字玄晖），是南朝齐代著名的山水诗人，世称“小谢”，与南朝宋代诗人“大谢”谢灵运并称“二谢”，为山水诗的开创者，他在《晚登三山还望京邑》中的佳句“余霞散成绮，澄江静如练”，为后世所称道，唐代诗人李白有“解道澄江静如练，令人长忆谢玄晖。”（《金陵城西楼月下吟》）之句。

诗中提到的“远岫”，可以有两种解释，一种即是真山水，面山而居。曾几在《横碧轩》诗中写道：“道山心已灰，但有爱山癖。移家过溪住，政为数峰碧。”这里的“爱山”就是真山水了；一种就是像山水画、景观石（假山石）一样，可以卧游。恰好从曾几另一首《吴甥遗灵壁石，以诗还之》“闲居百封书，总为一片石。窗中列远岫，所欠者灵壁”诗句中可以佐证，这里的“远岫”，指的便是可以卧游的景观石，诗人还介绍了这方灵璧石的特征：“铿锵发金声，温润见玉色。诸峰扫空翠，一水界山白。嵁岩出其间，如月挂虚碧。”

灵璧石“灵珑独秀”（观象博物馆藏）

曾几还有一首《寄昆山李宰觅石》诗，写到其得到一方昆石，“昆山定飞来，美玉山所有。山只用功深，刓画岁时久。峥嵘出峰峦，空洞开户牖。……散帙列岫窗，摩挲慰衰朽。”

以上足以说明，当时在江南文人士大夫生活中，赏石已经是居室无处不有的存在了。

在曾几“散帙列岫窗”的奇石中，除了灵璧石、昆石，还有太湖石、道州石等石种，最多的应该是英石。这可能与他在岭南（广西）任官多年有关。如《南雄郡守致怪石四株》（南雄，今属广东韶关）诗中，有“一窗江表地，数朵广东山。奇甚君风骨，苍然我面颜。”之句，诗人将怪石（或指英石）称作为广东山，应该是指横峰造型的景观石，而且似乎对此颇为青睐。这有另外一首诗《程吉老抚干以英石见遗，层叠可爱，报之以此》为证：

几净窗明丈室间，炷香危坐不开关。

如何密密深深地，忽有层层叠叠山。

珍重故人初入手，携持使我得怡颜。

从今石友常相对，世上交游费往还。

诗人笔下程吉老送赠的英石，应该是一座景观山形石，肌理密密深深、层层叠叠，诗人得之颇为怡悦，朝夕相对，视同石友。

顺德点石堂的英石景观山

英石景观山（局部）层叠深密（顺德点石堂藏）

苏东坡当年曾得到过一方罕见的绿英石“仇池石”，非常喜爱，驸马都尉王诜想借观意在攘夺，苏东坡巧与周旋，作有《仆所藏仇池石，稀代之宝也。王晋卿以小诗借观，意在於夺。仆不敢不借，然以此诗先之》五言长诗。曾几藏有一方英石，朋友曾经用苏东坡这首诗韵赋诗，曾几十分感佩，作有《沈明远教授用东坡仇池石韵赋予所蓄英石次其韵》一诗，也是一段赏石佳话：

维南有丝溪，溪石如水绿。

瞻相百里间，抱负一夫足。

声名作灾怪，攻取及背腹。

在者略无奇，溪神为颦蹙。

蛮烟瘴雨地，故旧实州牧。

坐令数峰青，飞过大江渎。

何尝说向人，恐类和氏玉。

公然遭夺攘，不使得藏伏。

广文到吾庐，索隐妙蓍卜。

东坡韵险艰，句句巧追逐。

幽人所好山，已占一林谷。

又兼小峥嵘，无乃太多欲。

端如耐久朋，相与会心曲。

大胜轻薄儿，浮云变何速。

诗中所谓“幽人所好山，已占一林谷”，可能指的正是程吉老所赠的那方英石，即《程吉老抚干以英石见遗，层叠可爱，报之以此》诗中所称的“层层叠叠山”。至于“又兼小峥嵘，无乃太多欲”，应该是指何德器所赠的那方太湖石，即《何德器赠太湖石》诗中所谓的“何侯小峥嵘”。由此看来，太湖石“小峥嵘”和英石小山，是诗人的最爱。

太湖石置景（苏州太湖水石艺术馆藏）

曾几对于太湖石之鉴赏，颇多感悟。如《太湖石》一诗，由太湖石的坚质孤峭，联想到岁月不居，与世无争：“谁怜孤峭质，移在太湖心。出得风波外，任他池馆深。不同花逞艳，多愧竹垂阴。一片至坚操，那忧岁月侵。”

另外，曾几有两首同名的《怪石》，一首为五言律诗，一首为七言绝句，俱是咏赞太湖石的，也可能就是指那方友人何德器所赠的“小峥嵘”：

济胜初无具，搜奇只此间。

飞来太湖石，坐我洞庭山。

面面成窗户，峰峰出髻鬟。

寓居端欠此，颇欲载之还。

眼前突兀见此石，怪怪奇奇俱可人。

为问何如潘骑省，世间妍丑本非真。

七言绝句《怪石》中提到的潘骑省，当是指西晋文学家潘安（本名潘岳），官至散骑侍郎，也是历史上有名的美男子。太湖石虽然造型怪奇，但在文人心目中却十分“可人”（陆游有“石不能言最可人”佳句）。诗人由此联想到，人们通常以潘安美貌为赞，太湖石却以丑为美（唐代诗人白居易《双石》诗有“苍然两片石，厥状怪且丑”之句），可见世间所谓美丑都是相对的，也没有一成不变的标准。这是曾几对于以丑品石之说的诠释。

太湖石“玉玲珑”（上海古猗园顽石斋藏）

原文始发于微信公众号（汇石融通）：【谈古说今】南宋曾几有石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