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困惑:但凡出书请人写序,都会请业界专家权威。俞莹兄因何要我这外行给他的新著《说石》作序呢?
由于困惑,故而迟迟难以下笔。思来想去,终有一天想明白了:书不是写给比作者更懂的人看的,归根结底是传道解惑,也就是主要写给不懂的人看的。那我就代表那些不懂的读者来写吧。于是,心大宽。
说到石头,我想起在童年时学到的一个防身秘诀(从未实践过):在乡间遭遇野犬威胁,俯下身假装去捡地上的石头,可将其吓跑。
不要小看这一招,它可以上溯至人类文明的起源。从大自然中捡取合适的石块,作为攻防、狩猎或劳作的工具,是人类文明的第一步。天然合适的石块有限,人类又琢磨出自己打制石器,由此便开启了石器时代。
然而,这只是石与人类文明的一半关系——实用关系。它后来还衍生出另一半关系,那就是非实用关系,即精神关系。这就是《说石》涉及的范畴。
作为精神层面的石头,最早可见是饰物,如珠子、配饰之类,那些在石器时代就有了。其中大多是加工过的,也有少数是选取天然造型即可佩戴者。它们究竟出于何种目的而诞生,众说纷纭。但从视觉功能上,可以探讨的方面有威吓功能、吸引功能、崇敬功能、人群归类功能等。所以,我们也可以说,石是人类最早的视觉艺术媒介。
但这些恐怕不是俞莹兄这本书重点关注的话题。作为饰物范畴之石,在全球范围的人类族群中都有存在,而俞莹兄关注的是发端于中国的一种石文化一一赏石。
我对赏石文化没有认真地进行过系统研究,仅是浮光掠影,不求甚解。我感兴趣的是从艺术角度来理解中国赏石文化,从中获得一些启发。
譬如北宋以苏轼、米芾为代表的文人画,其艺术精神,可与当代艺术的叛逆精神相呼应。苏米的文人画,与他们另外的两项爱好——赏石和菖蒲,其内在的艺术精神是一致的。
世人作画是为了取悦于人,而文人作画则非也。它是世界上最早的艺术自由创作意识。它不为帝王所画,也不为谋生所画,只为抒发自己的情感和思想而画。当画院里的待诏们纷纷为讨好君王而精工细作时,苏轼和米芾却逸笔草草。苏轼的枯木怪石,在我眼里,是数百年后凡·高扭曲云树的先声。
把世人眼里没有价值的东西,做出价值来,倡导出一种新的,并且经得起历史考验的审美观,这就是苏米之伟大。
又以菖蒲来说,它是一种野草。从帝王家到富贵家,姚黄魏紫之类奇花异卉才是值得夸耀的,但苏轼等文人却把菖蒲这种野草玩出了超越权贵审美的雅意,成为文人空间艺术之经典。
赏石也如此。文人之赏石,虽也是一种摆设,却有别于石崇、王恺的珊瑚枝之类的财富夸耀。它伸张的是截然相反的价值观。现在每个爱石者都会说的古典赏石审美标准“瘦、皱、漏、透”到底是什么意思?它绝非仅仅是一种赏石形态的描述,而是一种惊世骇俗的艺术观念。
对于当时的主流价值观来说,这四个字没有一个是值得赞美的。现在世人审美爱瘦厌肥,但古代肥却是美好的象征,“瘦”是贫穷的象征。近在数十年前流传的一首情歌,还把“保你白白又胖胖”作为“嫁娶”的重要许诺。
再如“皱”,通常是年老色衰的象征。在西方人写的世界艺术史上,要到19世纪后期,罗丹雕塑《老娼妇》诞生后,这种“在自然中一般人所谓的丑,在艺术中能变成非常美”的艺术观念,才刚刚得到认可。而苏轼早在一千年前就直截了当用一个“丑”字来概括他的赏石审美观了。
宋代的文人是通过石头,倡导一种大大超越时代局限的思想。此石,即风骨。这也是中国古代的“装置艺术”,它有一个专用词汇——“清供”。
近年来,我国的爱石者在石种、石品的发掘上,堪称盛况空前。以今天的技术力量和物质条件,爱石者可以全国、全球兜底翻来找奇妙石品石种。这是古人所难以想象的。《说石》中详尽记述了古今石种石品,尤其对近数十年之石界蒐集,进行记录、梳理和分析,蔚为大观。
赏石艺术,大概是现今众多非物质文化遗产中,唯一盛况胜过古人的项目。这几十年爱石者们的作为是一壮举,无可置疑的壮举。但同时我们也到了该质疑自己的时候,不能局限在形而下的层面。宋代同样爱玩石的徽宗,举天下之力,兴花石纲,建艮岳,但这为后世留下什么文化精神了吗?
《说石》有相当篇幅记录了现今赏石界的理论探讨、艺术探讨、思想探讨,这难能可贵。如果当今的爱石者能像苏米那样,以石为媒介,倡导出新的思想和艺术样式以启迪世人,那么世界艺术史乃至世界文明史或许会重新评价这部被低估的中国赏石文化史。
《说石》,我视之为当今赏石文化领域承前启后的著述。它可以作为工具书,辅助新人和研究者;也可以作为学术探讨,引导我们一起思考和探索。爱石,不仅必须懂石,还要懂得与之相关的人文历史。我们不妨从《说石》读起。
(作者为著名艺术评论家。这是为俞莹《说石》所作序,标题为编者所加。该书由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2023年1月出版。)
以上图照均为俞莹藏石
原文始发于微信公众号(宝藏杂志):爱石不妨从《说石》读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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