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代陆行直《碧梧苍石图轴》
在赏石文化史上，元代陆行直《碧梧苍石图轴》（绢本设色，107×53.2cm。故宫博物院藏），是一幅重要的图绘，被广为引用。
这幅画作曾经明代著名收藏家项元汴收藏，故宫博物院数字文物库有载入。国画主体是一方太湖巨石，漏透有加，孤峙无依，上下小、中间大，似乎危危欲坠，石表繁皴密染，左后方是两棵大树，未见全貌，树叶勾皴兼用，一棵为梧桐，一棵似为柏树。
画面的空白处，几乎写满了题跋，十分罕见。整幅画面构图平中求险，奇石主体尤为突出，是历代画石中较为少见的范例。
《碧梧苍石图轴》题词累累
不过，这幅《碧梧苍石图轴》究竟是写实还是写意之作，画中树石是否有什么特殊意味，画作背后有没有什么故事，一直未见有深度解读。可能是因为，画家本人名头不大，事迹不详，传世画作极少。而且，虽然此幅画作写满题跋，但有的漫漶不清，有的有所缺失，有的不能细辨，无法予以完整解读。
这幅画作的题跋，在明代汪砢玉《珊瑚网》（卷三十二）有著录（但遗漏了七处），可以和画作对照来看。整幅画面的题跋多达十几处。除了诗塘上面是明代刘稽、周鼎所题之外，围绕画面的题跋有十六处，均为画家陆行直以及生前友人所题，计有陆行直、王梅隐、郝贞、叶衡、陆冶仙、徐再思、卫立礼、曹仲达、卫德辰、施寄云、刘则梅等十五人，大多知名度不高。
《碧梧苍石图轴》叶衡、卫立礼题词
右上方下侧是画家本人题跋：“‘候虫凄断，人语西风岸。月落沙平流水漫，惊见芦花来雁。可怜瘦损兰成，多情因为卿卿。只有一枝梧叶，不知多少秋声。’此友人张叔夏赠余之作也，余不能记忆，于至治元年仲夏廿四日戏作碧梧苍石。与冶仙西窗夜坐，因语及此。转瞬二十一载，今卿卿、叔夏皆成故人，恍然如隔世事，遂书于卷首，以记一时之感慨云。季道陆行直题。”
《碧梧苍石图轴》画家本人题跋
画家题跋之中提到的友人张叔夏，即张炎（1248—1320?），字叔夏，号玉田。生活于宋末元初，最誉为南宋最后一位词人，著有《词源》、《山中白云词》，文学史上与姜夔并称为“姜张”，并与宋末著名词人蒋捷、王沂孙、周密合称“宋末四大家”。陆行直题跋中写到的“候虫凄断，……不知多少秋声”这首《清平乐》词作，是张炎赠予陆行直的，也是其代表作之一。不过，或如画家所述“余不能记忆”，有所差异。
按照张炎《山中白云词》载录，此词原文应为：“候蛩凄断，人语西风岸。月落沙平江似练，望尽芦花无雁。暗教愁损兰成，可怜夜夜关情。只有一枝梧叶，不知多少秋声。”写的是秋风萧瑟的场景，带有悲秋之情绪。其中，两者最主要的差别，在于陆行直所书的“可怜瘦损兰成，多情因为卿卿”一句，张炎原作应为“暗教愁损兰成，可怜夜夜关情”。两者立意有所不同。有可能是，张炎后来收录此词时作了修改。
词中提到的“兰成”，是南朝梁代诗人庾信的小字，字子山，文采出众，艺术造诣达到“穷南北之胜”之境，唐代诗人杜甫有诗赞之：“庾信文章老更成，凌云健笔意纵横。”其前期诗文具有“流连哀思”的审美趣味，以绮艳之辞抒哀怨之情。张炎词句的原意，是指像庾信这样的骚客，在秋风萧瑟的时刻，一定会是文思如涌，夜不能寐。
画家的意思，则是指像庾信这样的诗人，一定会因为爱恋“卿卿”而消得人憔悴。这里的“兰成”，应该是借喻陆行直本人。至于“卿卿”，则是指画家的小妾。明代刘稽在诗塘中明确提到：“（陆）行直有家妓名卿卿者，以才色见称，友人张叔夏为作古词赠之，所谓多情因为卿卿是也。”
《碧梧苍石图轴》诗塘明人题跋
画作右下方还有陆行直步张炎词原韵所写《清平乐》：“楚天云断，人隔湘江岸。往事悠悠江水漫，怕听楼前新雁。深闺旧梦还成，梦中犹记怜卿。依约相思碎语，夜凉桐叶声声。”
《碧梧苍石图轴》画家题词
按照题跋，此幅画作是在元英宗至治元年（1303年）仲夏时节作的。二十一年后，陆行直与友人（一说宗亲）陆冶仙夜坐叙旧，当时张炎和卿卿皆以作古，于是补记了这段跋文。在画作的左上方，陆冶仙步其韵也作了一首《清平乐》：“斜阳目断，秋晚芦花岸。去信来音俱散漫，阵阵新寒惊雁。愁将梧石描成，寄情只为思卿。笔下淋漓水墨，满空雨响风声。”其他友人墨客均为步其韵作词，几乎将画作的空白处填满了。
《碧梧苍石图轴》陆冶仙题词
《清平乐》词作，内容多伤春惜别、男女恋情，感情深沉，词风婉约。如宋代黄庭坚《清平乐·春归何处》：“春归何处？寂寞无行路。若有人知春去处，唤取归来同住。春无踪迹谁知？除非问取黄鹂。百啭无人能解，因风飞过蔷薇。”前段时间热播的一部古装传奇剧《清平乐》，改编自米兰lady的小说《孤城闭》，以北宋宫廷为背景，述说了朝廷政事与宫闱情事，还原了一个复杂而真实的宋仁宗。
古装传奇剧《清平乐》剧照（网络照片）
张炎为陆行直所作《清平乐》，其内容主题也大致如此。此幅画作，可以说是此词作的画意图，寓有怀旧悲秋之意。画作中的梧桐树，具有象征意味，梧桐落叶最易引发悲秋之感，如画上元卿题词中的末句：“老树不禁风落，寒猿夜夜哀声。”清代顺治年间的青花瓷盆盏上，常有梧桐树叶的描绘，旁边题书：“梧桐一叶落，天下尽皆秋”。唐代诗人白居易咏叹唐玄宗、杨贵妃爱情故事的《长恨歌》中，有“春风桃李花开日，秋雨梧桐叶落时”之句，写的正是物是人非，不胜伤悲之情。
清顺治青花”梧桐落叶“盘，上书”梧桐叶落，天下皆秋“
至于奇石，一般象征坚贞、亘古、长寿。陆行直友人刘则梅步其韵所作《清平乐》写道：“杨枝歌断，春老莺湖岸。可笑杨花飞漫漫，却作芦花孤雁。国香欲赋难成，向来错怨轻卿。纵使此心如石，不禁梧叶离声。”所谓“此心如石”，应该是指坚贞不渝的意思。
《碧梧苍石图轴》刘则梅、郝贞题词
不过，以石头来比喻爱情还有一说，源自《诗经·国风·邶风·柏舟》中的名句：“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威仪棣棣，不可选也。”大意是说，我的心并非石头（或指卵石），可以随意翻转。我的心并非草席，可以随意滚卷。我的雍容娴雅威仪，是不能忍辱退让被欺的。“我心匪石”，常被喻作爱情专一。《碧梧苍石图轴》所画的这方巨石，可能兼有这两方面的意味。
《碧梧苍石图轴》所绘奇石
由此可见，元代陆行直《碧梧苍石图轴》这幅画作，是宋末元初著名词人张炎《清平乐·候蛩凄断》的词意画，是悲秋怀旧的写情之作，无论梧桐还是奇石，都被赋予了特别的情愫，一如陆冶仙题词所云：“愁将梧石描成，寄情只为思卿。” 是一幅典型的文人画，
陆行直，又名辅之，字季道，号壶天、壶中天、湖天居士，为吴江（今苏州吴江）世家子弟，曾任翰林典籍。工诗词，善书画，富收藏。著有《词旨》，论述作词之要领以及鉴赏心得，自述是遵照词人张炎的要求而作，主张“命意贵远，用字贵便，造语贵新，炼字贵响。”陆行直传世画作极少，张炎有《题陆壶天水墨兰石》一词，说明陆行直比较擅长文人画一路。
正如当代艺术评论家陈传席所述：“没有任何一个时代像元代那样，诗人、文人和画家关系那样紧密。”（《中国绘画美学史》）这幅《碧梧苍石图轴》，诗书画合一，诗词题跋几乎写满了画作空白之处，这在元代绘画之中非常突出，也是元代题画诗创作极度繁荣的一个典型例证。
类似《碧梧苍石图轴》构图的，元代倪瓒《梧竹秀石图》（96×36.5cm。故宫博物院藏）可称一例，这也是画家的代表作之一。画中湖石挺立在前，梧桐、风竹映衬于后，逸笔草草，苍润淋漓，构图疏朗，给人以孤凉幽怨之感。画面上有倪瓒和友人张雨的题诗，另有乾隆的御题诗。不过，陆行直创作《碧梧苍石图轴》这幅画的时候，倪瓒还是个两岁的孩子。
元代倪瓒《梧竹秀石图》（故宫博物院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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