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门雅集多石事

“归隐•石湖雅集”场景

古代文人雅集都是以文会友，诗酒风流，如今石界雅集则是以石会友，天长地久。其实，古代文人多有好石之士，不少雅集也有石事。尤其是明清两代，苏州成为引领文化时尚的中心，一如康熙第六次下江南（1719年），赐给江苏巡抚吴存礼诗中提到的“曾记临吴十二年，文风人杰并堪传”（如今在沧浪亭存有御碑亭），文人雅集十分流行，在吴门画派名家的作品中时有所见。

明代沈周《魏园雅集图》（局部）

从影响力来说，古代号称有三大文人雅集活动，即东晋的兰亭雅集，北宋的西园雅集，元代的玉山雅集。从持续时间之长来说，则莫过于玉山雅集。玉山即昆山玉峰山，元代江南富商、名士顾瑛筑有玉山草堂，召集文人墨客雅集，诗词唱和，书画赋咏，前后持续二三十年，举办雅集三十多次，参与其中的有二三百人之多。据统计，至正年间的元人诗作，有十分之一是写于“玉山佳处”。包括“元四家”中的黄公望、倪瓒、王蒙都有参与，张渥、王冕、赵元等都留有画迹。最有名的一次雅集是在至正八年（1348年）二月十九日，画家张渥用李公麟法作《玉山雅集图》，诗人杨维桢为之作记，仿效北宋西园雅集之李公麟作画、米芾作记。只是很可惜，此画如今早已不存。

清代雍正十年（1732年），画家华嵒作有《竹溪六逸》（今藏台北故宫博物院），描绘文人雅集场景，题款“一溪烟，万竿竹。诗酒间，人如玉。”据现代学者经亨颐考辨，此作描绘的正是“玉山雅集”之情景。其中，坐北朝南、手持羽扇端坐者，无疑就是主人顾瑛。有意思的是，石桌上除了笔砚、水盂、酒杯、画卷之外，还有一方小型供石，呈山形状，一峰突兀，底部承以木座，格外醒目。

清代华嵒《玉山雅集图》（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清代华嵒《玉山雅集图》（局部）

顾瑛风雅好古，收藏甚丰，鼎甲一时，颇有石癖。玉山草堂“拜石坛”所置的太湖石“寒翠石”，玲珑多孔，原为北宋维扬王忠玉快哉亭遗物，石上刻有苏东坡题铭。他自称：“瑛素有米颠之癖，见奇峰怪石，辄徘徊顾恋，不忍舍去。或百计求之，不得者，必图写其形似，标诸草堂壁间，以为几格供。”

北京故宫建福宫旧藏有一方灵璧石“造云石”，有顾瑛题篆“弌峰独秀，八音克谐”，并有元代杨维祯、郑元祐、张雨，明代顾璘、张诗、董其昌等名家题刻，题刻之多，名头之大，在古代赏石中极为罕见。其中，“玉山草堂清玩”篆书题刻清晰可辨。这方“造云石”，或许也是玉山雅集的实证。

故宫建福宫惠风亭“造云石”

“造云石”题刻“玉山草堂清玩”

“造云石”题刻（局部）拓片

有意思的是，就在华嵒作《竹溪六逸》之前的五年，即雍正三年（1725年），画家曾应邀为扬州秋声馆主人所藏的一幅陈洪绶未完成的绝笔之作，作于清顺治九年（1652年）的绢本设色《西园雅集图卷》（纵41.7厘米，横429厘米。故宫博物院藏）补笔完璧。画中心的石桌上，苏东坡端坐挥毫，桌上也是文玩杂陈，其中有一方类似太湖或是灵璧石的山子，呈L字造型，左高右低，透漏有加，底部木座若隐若现。这种木座应该是明清式样，就像是《竹溪六逸》石桌上的供石样式一样，画家用的应该是“今典”。这也说明，华嵒也非常爱石，十分留意石事。

明·陈洪绶绝笔《西园雅集图》局部（故宫博物院藏）

古代文人雅集，大都即兴而起，并无固定时间，三大雅集除了兰亭雅集在三月初三“上巳节”之外，其他的多失考具体时间。真正有固定时间的雅集，莫过于“寿苏会”，即在腊月十九日苏东坡生日之时为其祝寿的雅集，影响范围最大，延续时间最长，至今犹存其遗风。今年1月31日（农历腊月十九），正值苏东坡诞辰984周年，湖北黄冈成立了“黄州寿苏会联盟”，并举行庚子寿苏会。

北京斫云楼今年举办的庚子寿苏会，是连续第七届了（齐增升摄）

“寿苏会”系清康熙年间江苏巡抚宋荦所首创，发端于苏州。据记载，康熙三十七年（1698年）五月，宋荦在苏州购得宋椠《注东坡先生诗》残本，系南宋嘉定年间施元之、施宿父子及顾禧所合注的苏东坡诗集（又称《施顾注东坡先生诗》），他命邵长蘅、顾嗣立等人予以校补。两年以后的康熙三十九年（1700年），该书校补完竣，正值十二月十九日苏东坡生日，于是宋荦在苏州“小沧浪深净轩”率众人拜祭，供奉苏东坡生前喜爱的食物，张挂东坡画像，与会者以诗文唱和。宋荦在《刊补施顾注苏诗，竟于腊月十九坡公生日，率诸生致祭》诗中写到：“刊成恰当公生日，岁暮霁景堪欢娱。招邀名士肃下拜，小沧浪挂《笠屐图》。”这便开了“寿苏会”之先河，并奠定了以后“寿苏会”的基本内容和格局。

清代余集《苏文忠公笠屐图》

宋荦当年在苏州“寿苏会”举办地“小沧浪深净轩”，其具体位置之所在，研究者都没有留意，一般人更不知其详，有的说是在沧浪亭——也是顾名思义想当然，当时沧浪亭已由宋荦修缮一新，奠定了如今沧浪亭的格局。其实，沧浪亭中并无“深净轩”。所谓“小沧浪深净轩”，据我查考，应是在其江苏巡抚衙署内的花园中（拙政园也有“小沧浪”之景点）。宋荦《春日过访叶星期二弃草堂不值二首其一》诗中写道：“柴门寂历豆花香（蚕豆），一曲清池对草堂。常日观鱼人似鹄，也应唤作小沧浪（余署中有小沧浪）。”注明了其巡抚衙署中有“小沧浪”。

置于土阜之上的沧浪亭，为清代宋荦所移建

宋荦另有《池上作次乐天韵》诗中提到：“韦庵之南竹森森，深净轩东波沈沈。小沧浪只一勺耳，此闲跌荡江湖心。午衙放罢必周览，夜案了却或静临。洞庭三万六千顷，云涛那用扁舟寻。”《深净轩落成用深净字为韵二首》则写到：“有池邻庖湢，委弃岁月深。屏除小结构，开轩临碧浔。古柳忽生色，怪石増岖嵚。”“惟有此轩中，水石两幽映。穿藻素鳞跳，裛露红妆靓。胜友肯过从，逍遥共觞咏。”云云。可见，小沧浪是其衙署内厨房与浴室之间的水池，深净轩建于水池一侧，植有杨柳，置有湖石，是主人公务之暇的逗留之处。后来时过境迁，池与轩一并湮灭了。

清代江苏巡抚衙署如今仍存，位于离沧浪亭不远处的书院巷，此地旧址原为南宋鹤山书院所在地，故名书院巷。明代改为衙署，一度是应天巡抚衙署所在，清代则一直是江苏巡抚的衙署所在地（两江总督衙署在南京）。现存清代同治五年（1866年）重建的大门、仪门、后堂、后楼等建筑，气派非凡，规模不小。2006年6月被列为江苏省文物保护单位，现属苏州卫生职业技术学院保护管理。如今在旧址中还新建有荷花池和亭阁，大体是仿照了鹤山书院的格局，碑廊里还有清代几位重要江苏巡抚事迹介绍。据介绍，宋荦“在苏州，其展谒泰伯、子游诸贤祠，厘正东林祀典，修沧浪亭及唐寅墓，恤徐高士枋丧，扬清激浊，动关风俗人心，除奸必公必断。”云云。虽然没有提及“寿苏会”，不过，这里依稀可以想见其旧时风采。

苏州书院巷江苏巡抚衙门旧址

清代江苏巡抚衙门气派不凡

江苏巡抚衙门旧址”清代历任江苏巡抚名录“，宋荦任期长达十三年

新修”鹤山书院“场景 

说起宋荦与苏东坡乃至赏石结缘，还是在他30岁出任黄州通判时——这也是他初任之地方官，他仰慕东坡当年被贬任黄州团练副使后所作前后《怪石供》之名篇，在当地搜集到了十六枚“甚可宝玩”的黄州石，一一品题，写有《怪石赞》一文，将绝响了一段时间的黄州石重新发扬光大，也是文坛石界的一段佳话。如“达摩影”一石赞曰：“达摩面壁，影在嵩少。胡为此石，端然含照。不起不灭，孰拟孰貌。稽首皈依，渊乎微妙。”

如果说，“寿苏会”是因宋荦而起的话，那么，“寿苏会”最终发扬光大影响巨大应该归功于翁方纲。也是有缘，在宋荦举办首次“寿苏会”的七十多年之后，乾隆三十八年（1773年）十二月十七日，翁方纲辗转在京购得宋荦旧藏本宋椠《施顾注东坡先生诗》，两天后恰逢苏东坡生日，便在北京举行“寿苏会”。此后，翁方纲终其一生在北京、济南等地主持了20余次规模不一的“寿苏会”，会上拜观宋椠《施顾注东坡先生诗》以及苏东坡的书法《天际乌云帖》《黄州寒食帖》以及《东坡笠屐图》等，诗文唱和，影响极广，当时及以后，朝鲜、日本也有文人仿效举办“寿苏会”。

清代“寿苏会”供养的物品之中，有一件“翁方纲缩雪浪盆铭砚拓”，主体是一个圆环形砚铭拓片，由二十八个楷字组成，内容即苏东坡当年亲书咏赞“雪浪石”的《雪浪斋铭》：“尽水之变蜀两孙，与不传者归九原。异哉驳石雪浪翻，石中乃有此理存。玉井芙蓉丈八盆，伏流飞空漱其根。东坡作铭岂多言，四月辛酉绍圣元。”不过，这是翁方纲的“戏作”，他将原来刻在“雪浪石”石盆边沿的苏东坡《雪浪斋铭》，按比例缩小成砚铭。砚铭当中有雪浪石的画意，由晚清广东顺德的两位画家蔡哲夫、谈月色所绘。砚铭下方由右至左横排30个篆体拓字：“苏斋学士（指翁方纲，号苏斋）缩雪浪盆铭作砚，今藏叶氏平安馆。道光辛巳春月，汉阳叶志诜识。”

清代翁方纲缩雪浪盆铭砚拓

苏东坡雪浪石及石盆，迄今尚存定州武警医院花园之中，不过，石盆已非原物，是清代乾隆年间摹制的，原盆被置于另外一方太湖石下（发现于乾隆三十一年，因上刻“雪浪”两字，又称“后雪浪石”，原雪浪石改称“前雪浪石”），口沿上苏东坡亲书的盆铭在乾隆后期已被磨毁。现在公私藏家留有许多雪浪石石盆刻铭拓片，字体几乎一致，但两者尺寸差异较大。一者（前雪浪石）直径130厘米，一者（后雪浪石）直径190厘米。尺寸大的那方才是宋代原物。

（前）雪浪石石盆为清代摹制

“前雪浪石”（亭中）和“后雪浪石” （亭左），石盆尺寸不一（徐孟军摄） 

2020年1月13日，正值农历腊月十九苏东坡生日，上海安簃艺术空间举办了“有间书房”系列展的第三季，展示以苏东坡为主题的藏品，其中包括宋刻元拓《丰乐亭记》、宋石清拓《表忠观记》、明拓《晚香堂苏帖》、宋石清拓《雪浪斋碑》等旧物。《雪浪斋碑》线刻有雪浪石图及苏东坡榜书“雪浪斋”和行书斋铭，原来立于定州雪浪石侧，后来移至定州碑林（定州石刻馆）。很多人只知有《雪浪斋铭》拓，不知有《雪浪斋碑》拓。“雪浪斋”，应该是历史上首个因藏石而名的文人斋号，值得铭记。

宋石清拓《雪浪斋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