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统赏石鉴藏家研修班”将于6月12日在沪举办,这也是国内赏石界首次对于传统赏石的历史与现状、收藏与鉴赏、传承与发展的“大集结”,意义不同寻常。
所谓传统赏石,又称古典赏石,西方世界称之为“文人石”(Scholars’ Rocks)。从唐宋以来,赏石——尤其是传统赏石——已经成为一种具有稳定心态的文化传统和相应规范的艺术形式。关于传统赏石的观念,追根溯源,毫无疑问,道家思想是重要源头。
老子《道德经》(第三十九章)提到为君之道:“故至誉无誉。是故不欲琭琭如玉,珞珞如石。”意即不停的赞美就等于没有赞美——物极必反。真正聪明的统治者不愿意成为耀眼而又平庸的美玉,而是成为坚硬而又奇特的顽石。这里将美玉和顽石对立起来,而且以顽石为尚。这与老子的朴素辩证法观念相吻合。
如果说,美玉是以巧(雕)和媚(俗)形象示人的话,那么,奇石就是以拙(顽)和丑(陋)形象示人,两者属于完全不同的审美标准和价值取向。如果两者选其一,主张道法自然的道家思想,无疑是欣赏后者。
如汉代文学家、思想家扬雄,在《扬子法言·寡见卷第七》中提到:“或曰:‘良玉不雕,美言不文,何谓也?’曰:‘玉不雕,玙璠不作器。言不文,典谟不作经。’”其中,“良玉不雕,美言不文”,意思是美玉因为质色佳好,不需要雕琢就能呈现其美,好的文章,不需要过度修饰词汇文采。这显然属于道家审美;“玉不雕,玙璠不作器。言不文,典谟不作经。”大意是,玉石不经过雕琢,即使是像鲁国的宝玉也做不了礼器;作文不讲究文采,即使像《尧典》、《大禹谟》这样《尚书》中的名篇也成不了经典。这其实代表的是儒家审美,也就是止于至善,务求完美。这与传统赏石的审美取向其实是格格不入的。所以,传统赏石的观念并不来自儒家,而是道家。
老子名言中有许多朴素辩证法,其实也是可以移用作赏石观的,如《道德经》第四十一章:“大方无隅,大器晚成,大音希声,大象无形。道隐无名。”
大器晚成,又作大器免成,大意是最完美的器物(引申为最有才能的人)往往需要假以时日才能完成它。实际上,大器免成更符合老子的清静无为的学说和思想。如果说,石头(实体)可以成为器(用)的话,那么瘦皱透漏造型结构的传统赏石,不成其材,无法加工成为工具或是用品——成不了大器,但是,它却免去了刀戕斧凿之苦,而且变废为宝,最终成为清赏之物。这可能也是大器免成的最好诠释——无用之用,终为大用。
如老子《道德经》(第二十七章)称:“圣人常善救人,故无弃人;常善救物,故无弃物。”意思是圣人善于人尽其才,所以没有被遗弃的人;总是物尽其用,所以没有被废弃的物品。天地无弃物的观念,也是由此而出,这既是古人(道家)珍惜自然的一种观念,也是奇石之所以能够成为供赏之物的理论依据。
唐代诗人孟郊在《又上养生书》中写道:“天有杀物之心,而无弃物之心。则万物莫能生矣。是故君子之于万物,皆不弃也,而冲于身乎?”清代学者朱彝尊,在罢官后集句为门联云:“圣朝无弃物;余事作诗人。”上半句是集杜甫《客亭》诗中“圣朝无弃物,老病已成翁”之句,下半句则源自韩愈《和席八十二韵》诗中“多情怀酒伴,余事作诗人。”
将天地间弃物与奇石直接联系的,莫过于清高宗在乾隆十六年(1751年)所作《御制青芝岫诗》,对于竖立于清漪园(今颐和园)乐寿堂庭院中的北太湖巨石“青芝岫”(原为明代米万钟旧物,被遗弃于京城西南良乡道上),乾隆有“天地无弃物,而况山骨良,居然屏我乐寿堂。”之感慨,这也是对于“天地无弃物”之奇石的最高赞叹和礼遇。
北京颐和园北太湖石“青芝岫”,是古典园林中最大的置石
传统赏石的瘦皱漏透典型特征,带有残缺、空灵、古拙等意象,这与老子的大成若缺、大盈若冲、大巧若拙等观念恰成对应。老子《道德经》(第四十五章)揭示:“大成若缺,其用不弊。大盈若冲,其用不穷。大直若屈,大巧若拙,大辩若讷。”本意就是:最完美的事物,好似有残缺一样,但它的作用永远不会衰竭;最充盈的东西,好似是空虚一样,但是它的作用是不会穷尽的。最正直的东西,好似有弯曲一样;最灵巧的东西,好似笨拙的样子;最卓越的辩才,好似不善言辞一样。
清代灵璧石“岱岳”,厚重古拙,遍刻铭文(始北山房藏)
明末清初书法家傅山提出的“四宁四毋”(“宁拙毋巧,宁丑毋媚,宁支离毋轻滑,宁真率毋安排”)书论,其中就有对于“大巧若拙”的解读——“宁拙毋巧,宁丑毋媚”,对于书画艺术创作具有普遍意义和深远影响,也就是艺术创作应该追求一种大巧若拙、自然天真的艺术境界。这大概也是历代书画家多喜好奇石的深层次原因。
此外,传统赏石色彩单调内敛,以黑、灰、白冷色调、单色调为主,这可以在老子《道德经》(第十二章)中提到的“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中找到答案,也符合传统文人内省型的性格特征。
太湖石“江风山月共清高”,色泽黝黑如漆(苏州太湖水石艺术馆藏)
虽然道家思想对于传统赏石的鉴赏起到了指引性的作用,但不可否认,儒道两家观念在许多古代文人士大夫是践行合一的,也就是亦儒亦道,或者是儒道互补。最典型的,就是对于入世(儒家主张刚健进取)还是出世(道家主张柔顺退守。其实相比起佛家的出世,道家可谓超世)这个难题的攻解,莫过于北宋文学家苏东坡——也是一位著名的赏石家,亦儒、亦道、亦佛,儒为表,道为骨,佛为心。
具体回到赏石之道,传统赏石无疑是主张遵从自然,不事雕饰,也就是道家之说。但在儒家看来,哪怕是以自然为师,也需要人工“全其美”。如南宋杜绾《云林石谱》在介绍灵璧石的时候提到:“石在土中,随其大小,具体而生,或成物状,或成峰峦,巉岩透空。其眼少有宛转之势,或多窒塞或质偏朴,若欲成云、气、日、月、佛像,及状四时之景,须藉斧凿,修治磨砻,以全其美。”类似的说法,在明代计成《园冶》中也有记载。对于赏石进行人工修治,“以全其美”,在传世古石中见怪不怪,这显然更符合儒家思想。
《论语·述而》中有一句名言:“子不语怪、力、乱、神。”也就是说,孔子不说怪异、勇力、悖乱、鬼神之事。如果联系到传统赏石,那种瘦皱透漏丑的意象,想必也是孔子所不屑一顾的(尽管那时候还没有开始欣赏)。
怪石与鬼神其实也有相通之处,因为不少怪石的意象就像鬼怪——不可捉摸,如唐代诗人白居易在咏赞太湖石诗作中,就有类似描述:“奇应潜鬼怪,灵合蓄云雷。”(白居易《奉和思黯相公以李苏州所寄太湖石奇状绝伦因题二十韵见示兼呈梦得》)其实,这也是“以丑品石”的由来之一。(《说文解字》称“丑”字(醜)本意就是可恶如鬼)所以,传统赏石的观念出处,绝非是儒家,不过,儒家思想对其作了一定程度的改造而已。
传统赏石的似与不似、难以言传的意象,给人以极大的想象空间,也给艺术家以极大的创作灵感。它确实像一个谜,恰如老子《道德经》(第二十一章)在讲述“道”的形态所作的描绘:“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这让人联想起晚唐宰相李德裕素有石癖,每得奇石,便在石上刻有“有道”两字。
太湖石“云岫洞天”,似与不似,颇具经典造型(齐保相藏)
英国现代科学技术史专家李约瑟博士对于道家曾经予以高度评价,认为道家思想保存着“内在而未诞生的、最充分意义上的科学”,“中国人性格中有许多最吸引人的因素都来源于道家思想。中国如果没有道家思想,就会像是某些深根已经烂掉了的大树。”
由此联想到传统赏石,此可谓:石中有象,石中有物——石中有道。
原文始发于微信公众号(汇石融通):【谈古说今】传统赏石源有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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