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康熙御制文集《几暇格物编》中,有一篇《瀚海石子》,虽然文字不多,却是赏石文化史上颇为重要的文章,这也是内蒙戈壁(玛瑙)石收藏于清宫中的确凿证据:
“瀚海沙中生玛瑙石子,五色灿然,质清而润,或如榴房乍裂,红粒鲜明;或如荔壳半开,白肤精洁。如螺、如蛤、如蝶、如蝉,胎厣分显,眉目毕举。三年刻楮之巧,未能过也。又有白质黑章若画,寒林秋月,雾岭烟溪,以至曳杖山桥、放牛夕照之景,宛然化笔。朕亲征额鲁特时,检得数百枚,赋形肖像,奇奇怪怪,莫可敷陈。造化生物之巧,一至此乎!”
这篇文章提到的“瀚海石”,瀚海原本是指北方大湖,元明以后多指戈壁大漠,瀚海石多指内蒙戈壁石。康熙当年(康熙三十五年,1696年)亲征额鲁特部落(当时指西部蒙古各部总称,今阿拉善亦属之)时,在戈壁沙漠捡拾了数百枚戈壁玛瑙石,色泽鲜丽,质地清润,肖形状物,纹理入画,真是美不胜收。内蒙(阿拉善)戈壁石作为当代赏石的主打石种(所谓“南大化,北戈壁”),藏玩者甚众,没想到早在三百多年前就已经进入清宫了。
内蒙戈壁碧玉“九九归一”
有意思的是,当时有“江左才子”美称的钱名世,写有一篇《赐观瀚海石赋》(《钦定四库全书·皇清文颖》卷四十六),引经据典,辞藻华丽,记录了他在宫苑里见到这些瀚海石,“囊甫开于锦匣,光先射于玉盘。细纔雀卵,轻侔弹丸,百枚珠琲,一寸琅玕。含云气而欲吐,裛露华而未乾。珊瑚凝采,水晶透寒。莹如朗月初照,簇若繁星互攒。分南宫袖里之数片,点北苑毫端之万峦。……”赋中描绘的美石之质色形纹,与康熙《瀚海石子》所述大致相同,只是明确指出,这些是状如雀卵、弹丸的小品石,将之与北宋“石颠”米芾(南宫)的袖中之石,和五代画家董源(北苑)的山水画意相媲美,并有“画史无从绘摹,巧匠不能刻画”之誉。可见,内蒙戈壁玛瑙石一经亮相,便惊艳清廷群臣。
钱名世,字亮工,江苏武进人,康熙四十二年癸未科一甲第三名(探花)。据《清实录·康熙朝实录》载,康熙四十二年(1703年)四月,钱名世被授予翰林院编修,有机会在宫中见到皇上。当时,康熙很可能是在畅春园里向钱名世等词臣展示这些美石,钱名世《赐观瀚海石赋》起首写道:“上林荷槖,清暑磨丹。宣玉音而共谕,颁文石以同观。”所谓上林,当指上林苑,是汉武帝时所建成的宫苑,也是历史上最负盛名的苑囿之一,这里用来借指畅春园,是康熙在京城郊外避暑听政的离宫,康熙每年约有一半时间在园内居住。所谓文石,即指带有纹理的玛瑙石,近代地质学家章鸿钊在《石雅》一书中辨之甚详。
内蒙戈壁玛瑙“红烧肉”(于瑞军藏)
内蒙戈壁玛瑙组合“皮蛋豆腐”(嘉德拍品)
内蒙戈壁玛瑙“狮子王”(薛云生藏)
内蒙戈壁玛瑙”国宝“(杜学智藏)
有意思的是,清初诗人查慎行也写有长诗《瀚海石歌》(约写于康熙四十二年),对其不乏溢美之词:“异哉有神物,产自此海滨。远从开辟混礓砾,直到海底今扬尘。女娲补天炼五色,散落人间人不识。年深道远莫致之,瑰宝仍为天上得。”
关于内蒙戈壁滩原来为瀚海之说,康熙在御制文《瀚海螺蚌甲》一文中曾经提到:“瀚海一望斥卤,无溪涧山谷,而沙中往往见螺蚌甲。蒙古相传云:当上世洪水时,此皆泽国也。水退而为壅沙耳。”也是沧海桑田,几经变迁。
内蒙戈壁石中的螺丝化石(枕石斋藏)
查慎行为清初“国朝六家”之一,浙江海宁人。54岁举进士第,康熙四十一年(1702年)入直南书房,翌年赐进士出身,特授翰林院编修,后充武英殿总裁纂述。按照诗中所言,查慎行应该也是在宫中所见瀚海石,或许还是与钱名世同观:“越罗蜀锦开什袭,诏许重陈玉案前。内官捧下通明殿,耀眼平生惊未见。”瀚海石其形质色纹之美,查慎行诗中与康熙御制文《瀚海石子》所述十分相似:“或如荔垂枝,又如榴拆囊。或如镜留影,又如芝植房。或如牺牛角茧栗,或如虾蟇入月颔颐张。或如青螺或纹蛤,或如马肝止血瘳膏肓。或如珊瑚出网丹出鼎,松脂出地琥珀凝坚光。赋形寓色靡不肖,化工之巧尽泄无留藏。”由此推断,康熙《瀚海石子》一文大致作于康熙三十五年至四十二年(1696—1703年)之间。
内蒙戈壁玛瑙“荔枝”(右)
内蒙葡萄玛瑙“乾隆遗韵”(倪国强藏)
康熙的孙子乾隆,在未登位时作有不少诗文(收录于《乐善堂全集》)。其中也有一篇《瀚海石子歌》,所谓“昔闻瀚海石子奇,今日几席得玩之。”其中的“昔闻”,当是指其祖父康熙的《瀚海石子》一文。可见,康熙与乾隆祖孙俩对于内蒙戈壁石都颇为喜好,而且都有诗文颂之,也是极为少见。诗中,乾隆对于这些美石的质色形纹也是不吝赞美之词:“开匣忽睹光离离,远寄用表长相思。红如珊瑚碧琉璃,硬黄深青各有差。大如鸡卵未剖时,小如钗上纷珠玑。亦有奇峰异壑姿,天然那事追琢施。”不过,这些美石并不是其祖父的,而是一位在内蒙从戎的友人寄赠的。
乾隆收藏的内蒙戈壁玛瑙(王革摄)
乾隆是清代乃至古代皇帝之中最有石癖的一位,他的御制诗中有不少都是咏石之作,他的这种喜好和品味可能就来自其祖父康熙。《瀚海石子歌》一诗,可谓例证。
乾隆《御制诗四集》
清宫收藏瀚海石应该已经成为一种定制。据内蒙阿拉善当地老人介绍,内蒙阿拉善王府每年腊月二十三之前,必须向清宫敬献贡品,俗称年礼,其中就包括白骆驼、青羊和盘羊的肉和皮、麝香、苁蓉、狐狸皮、水晶、玛瑙等。玛瑙,即是指戈壁玛瑙石。所以,台北故宫博物院镇馆之宝之一“肉形石”,也被人认定为内蒙戈壁石。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清·肉形石”
根据乾隆三十四年(1769年)于敏中编纂《国朝宫史》(卷十八)记载,乾隆十六年十一月皇太后六十大庆,各地进恭各类奇珍异宝,其中有蓬壶仙掌瀚海石佛手水注一件。清廷官修地理总志《大清一统志》(卷四百十一),在介绍喀尔喀(地域东至黑龙江、西至阿尔泰山、南至瀚海、北至俄罗斯)地区土产时,有马、野骡、牛、羊、鹿、沙鸡、酥酪、瀚海石等物。可见,当时瀚海石及其制品已经成为当地进贡清廷的方物。
清·玛瑙山子(故宫藏)
瀚海石之名,一直到民国年间还沿用着,成为内蒙戈壁石的别称。如高良佐1935年刊印的《西北随轺记》,其中附有《邵翼如先生瀚海聚珍石考》(即邵元冲《瀚海聚珍石考》)一文,论述西北一带戈壁石的产地、成因、特色等。
其实,瀚海石之称,出现也早。如北周王褒乐府诗《从军行》之一中写到:“将幕恒临斗,旌门常背刑。勋封瀚海石,功勒燕然铭。”云云。不过,这里的瀚海石,应该是指用于刻碑的戈壁山石,而不是专指用于赏玩的戈壁玛瑙石。所谓《燕然铭》,是指东汉窦宪破北匈奴、登燕然山刻石记功,史学家班固在东汉永元元年(公元89年)所撰的《封燕然山铭》刻碑。前两年,这方《封燕然山铭》刻碑在蒙古国中戈壁省德勒格尔杭爱县的一处摩崖石刻被发现和证实,摩崖石刻宽130厘米、高94厘米,260多个汉字中的220多个被成功解读。这方刻铭,镌刻于当地戈壁荒漠杭爱山的一处岩石,也可称作为瀚海石。
内蒙戈壁盘丝玛瑙山子(薛云生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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