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莹:米芾的赏石朋友圈!

俞莹:米芾的赏石朋友圈!

米芾的赏石交友圈,比起他的书画朋友圈要小得多,能够查证的史料非常少。

即使是米芾本人的赏石经历,真正实锤的,其实也非常少,很多为后人附会。

包括所谓的“相石四法”是否是米芾所创,也是存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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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如有个流传较广的故事,米芾任涟水军使时,因为地接灵璧(距离有四五百里路),好比老鼠掉进米缸里,好石废事。

巡察使杨次公前往“纠偏”,结果没想到不但没有说服米芾,反而自己也被美石所打动,夺石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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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徽无为县米芾纪念馆庭院的“石丈”

这则轶事,源自《宋稗类钞》这本小说笔记类丛书作者,是清初江苏常熟的潘永因,书前有康熙八年(1669年)著名文学家李渔撰序。

在《凡例》中作者提到“兹编尽采稗史,其或有正史一二间出者,以事载稗编,故亦加采择,虽事同而文实异也”

但是,该书中的绝大部分事例,并没有注明援引出处,也不太注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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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料的真实可靠性存疑。有的史料甚至是道听途说的,不能当做信史来读。

清代《钦定四库全书》提要,就称此书“惟皆不著所出,是其一失。盖明人编辑旧文往往如此”。

这则米芾好石废事的故事,早在明代已经广为流传(明末文学家张岱《夜航船》卷十二宝玩部·灵壁石中有类似记载)。

虽然人们耳熟能详,但我很怀疑是明人编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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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胡若思《元章拜石》(枕石斋藏)

杨次公名杨杰,安徽无为人,是北宋有名的居士,精通佛法和音律。

从其仕宦经历来看,“元丰中,官太常者数任”,“元祐中,为礼部员外郎,出知润州,除两浙提点刑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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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代并没有巡察使或按察使之职,提点刑狱有点类似按察使,但杨次公任职于两浙,与江苏涟水毫不相干

而且,米芾任职涟水军使是在绍圣四年(1097年),要晚于杨次公任职两浙提点刑狱的时间由此可见,杨次公在涟水军“监察”米芾的故事不可能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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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芾《伯充帖》(台北故宫藏)

笔者曾经查阅过杨次公的文集《无为集》,其中并无与米芾相关的诗文,包括米芾的诗文中也没有杨次公的讯息。由此可见,两人应该没有交集

米芾晚年曾经任职过无为知军,拜石的故事就发生在这里,而杨次公是无为人(自号“无为子”),两者是否因此而附会“发生关系”,不得而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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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米芾在涟水军使两年时间里,虽然与杨次公并无交往,但似乎确实已经与(灵璧)奇石结缘了,后人多将此作为米芾玩石之起点

如明代王思任在为好友米万钟作《米太仆家传》(《谑庵文饭小品》卷四)中提到,米万钟“性喜石,慕其家涟城风,故号友石”。

所谓涟城家风”,就是指米芾曾在涟水军使玩赏奇石的经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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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米芾爱石的事迹,有两个标志性的事件。

一是其书法名迹《研山铭》,据考作于崇宁元年(1102年)。二是拜石故事,发生在其任无为军知军时,应该是崇宁三四年间(1104~1105年)。

两者都是米芾晚年的事,也在米芾涟水军使任以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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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芾《研山铭》

米芾最早接触到奇石,应该是熙宁四年至六年(1075~1077年)其任浛洸尉时。浛洸即今广东英德西北,这里是英石的产地。

照理米芾应该可以接触到英石,但是,米芾在浛洸尉任期间并没有有关赏玩(英德)奇石的记载,或许是因为他当时不过是二十出头的小伙子,交游不广,涉世尚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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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芾在浛洸所书“宝藏”碑拓

不过,这段经历应该对于他以后的赏石活动留下了难以抹灭的影响。

期间,他游历过广州南汉国宫苑遗址“药洲”,浏览了九曜石遗存,并留下了《九曜石》题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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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州“药洲遗址”全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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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药洲遗址”之“仙掌石”(左),

留有米芾熙宁六年(1076年)题诗《九曜石》

一直到清代初年,吴绮撰、宋俊补《岭南风物记》一书,在英石之目有一段米芾的记载(宋俊增补):

“研山之玩创自南宫。按浛洭县自英德溯流而上,西去百有余里,元章作尉于此,袖中把弄,实浛洭所产。后因其地并入英德,世人遂误传为英石,而市估所售,皆赝物也。余尝三过浛洭,览其遗址,元章‘墨池’大字犹在焉,惟研山杳不可得。询之土人,以溪流暴涨,必俟秋深水涸,于沙坑淘取,所谓‘脱沙’者是也。”

这里提到浛洭所产的奇石,并非是英石,而是产于溪流之中的石头,也是别有一说,《四库总目提要》称之为“亦前人所未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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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米芾在涟水军使时玩石的故事,确有物证存留于后世。

据明代鉴赏家陈继儒《妮古录》卷二载,“吴伯度家有灵璧石,高七尺、阔五尺。后刻元章题云:元符元年(1098年)二月丙申米芾题。又有篆云:‘泗滨浮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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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考,“泗滨浮玉”灵璧石,当初被米芾供置于涟水军治园“瑞墨堂”前。

南宋开禧二年(1206年),文学家岳珂(岳飞之孙)途经涟水,他对于米芾书艺十分服膺,非常留意收集其诗文书翰,曾经将搜集到的米芾书法刻成《英光堂帖》、米芾的诗文编成《宝晋英光集》。

岳珂在“瑞墨堂”故址见到这方“泗滨浮玉”灵璧石后,将其带到镇江北固山宅居“研山园”,后又安置于嘉兴别业“金陀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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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万历年间,“泗滨浮玉”归嘉兴收藏家吴伯度,不久后被米万钟购藏,成为米万钟京师湛园“古云山房”的藏宝。

据清初孙承泽《春明梦余录》卷六十五记载:“古云山房,米太仆万钟之居也……一青石,高七尺,形如片云欲堕,后刻‘元符元年二月丙申米芾题’,又有‘泗滨浮玉’四篆字。”

清代以后,米万钟园墅荒废,“泗滨浮玉”一度被人遗弃在北京城南昆卢庵井中。嘉庆十九年(1814年)被好事者取出,安放在城北都察院署中。清末民初湮没,竟不知所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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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芾和杨次公虽然不是一个朋友圈,但他们俩有不少共同的朋友,其中最有名的莫过于苏东坡了。

苏东坡与米芾亦师亦友。苏东坡比米芾大15岁,两人交往颇为密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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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爱好趣味与米芾相似,但苏东坡与米芾有着不同的收藏观,他以为:

“君子可以寓意于物,而不可以留意于物。寓意于物,虽微物足以为乐,虽尤物不足以为病。留意于物,虽微物足以为病,虽尤物不足以为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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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芾不但留意于物,甚至有点颠狂病态,看到爱物百般索取,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他在回答一位欲得其藏砚的友人书帖中这样写道:

“辱教须宝砚,去心者为失心之人,去首者乃项羽也。砚为吾首,谁人教唆,事须根究。”

视藏砚若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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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所谓他在涟水军使任时以袖中奇石“贿诱”杨次公一事,也是不符合米芾的性格的,断然不会发生。

明末清初藏书家姜绍书就这样认为:“元章(指米芾)袖中石,岂可令杨次公见乎”(《韵石斋笔谈·金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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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神宗元祐元年(1086年),驸马都尉王诜(也是著名画家)邀请好友苏东坡、蔡天启、李端叔、苏辙、黄庭坚、李公麟、米芾、晁无咎、张文潜、郑靖老、秦少游、陈碧虚、王仲至、圆通大师、刘巨潜等共16位文人名士在其汴京宅第花园西园聚会。

会后,李公麟作《西园雅集图》,米芾撰写了《西园雅集图记》,“自东坡而下,凡十有六人,以文章议论,博学辨识,英辞妙墨,好古多闻,雄豪绝俗之资,高僧羽流之杰,卓然高致,名动四夷,后之览者,不独图画之可观,亦足仿佛其人耳!”

这便是有名的西园雅集。这也是米芾与苏东坡首次同台参与文人雅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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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园雅集图》画面之中,“其着乌帽黄道服捉笔而书者,为东坡先生”;“唐巾深衣,昂首而题石者,为米元章”,辨识度很高。

雅集主人王诜为“仙桃巾紫裘而坐观者”,他既是画家,也是收藏家。

苏东坡的“君子可以寓意于物,而不可以留意于物”的收藏观,就是熙宁十年(1077年)七月应邀为王诜所筑书画藏室“宝绘堂”所作《宝绘堂记》中的开场白。

清初理学家张伯行对此曾经高度评价:“书画虽可乐,其实与声色之好何异?寓意而不可留意,达观名言,可以醒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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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诜对于收藏爱物占有欲很强,比起米芾也不遑多让,比如他常常“借观”朋友的书画藏品而不还。

米芾在《画史》中曾经披露,“吾自湖南从事过黄州,初见公(苏轼)酒酣曰:‘君贴此纸壁上’。观音纸也,即起作两竹枝、一枯树、一怪石见与。后晋卿(指王诜,字晋卿)借去不还。”

也就是说,苏东坡曾经赠画给米芾一幅枯树竹石图——这也是画家最擅长的题材,结果被王诜借观后占为己有了。

难怪当王诜后来故技重施,向苏东坡借观爱石“仇池石”时,苏东坡巧与周旋,在朋友圈闹出了很大的动静,最后使得王诜未能得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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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芾初见苏东坡,就是在苏东坡被贬黄州期间。

元丰五年(1082年)秋,32岁的米芾在黄州雪堂见到了久仰的苏东坡,苏东坡以画相赠,并劝勉米芾书学晋人。两人后来常有交游,苏东坡对米芾多有奖许和提携。

元祐四年(1089年)六月,苏东坡过扬州访米芾。见到米芾一方湖口石钟山石所制的砚台,“因山作砚其理如云”,苏东坡十分欣赏,作有《米黻石钟山砚铭》:

“有盗不御,探奇发瑰。攘于彭蠡,斫钟取追。有米楚狂,惟盗之隐。因山作砚,其词如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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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米芾平时交游最多的,还是刘泾和薛绍彭。两人与米芾一样均通晓书画、好奇尚古。

米芾生前好友蔡肇所撰《故南宫舍人米公墓志》中写道:“平生与游多天下士。蜀道刘泾、长安薛绍彭,好奇尚古,相与为忘形交。风神萧散,是其一流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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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泾,字巨济,号前溪,简州阳安(今四川简阳)人。擅画,为太学博士,官至职方郎中。

薛绍彭,字道祖,号翠微居士,长安(今陕西西安)人,官至秘书阁修撰,善品评鉴赏,书法与米芾齐名,人称“米薛”。

米芾在《答刘泾》诗中也曾经提到:“唐满书奁晋不收,却缘不自信双眸。发狂为报豢龙子,不怕人称米薛刘。”将三人并称为“米薛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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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中,米芾和薛绍彭趣味相投,书艺相近,交往密切。米芾在《答薛绍彭》诗中,曾经提到:“世言米薛或薛米,犹言弟兄与兄弟”。

宋高宗甚至将“苏(东坡)、黄(庭坚)、米(芾)、薛(绍彭)”四人书法并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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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绍彭与米芾一样,也有石癖,沉湎于书画鉴赏之事,颇具慧眼。

他的《论笔砚间物》诗写道:“研滴须琉璃,镇纸须金虎。格笔须白玉,研磨须墨古。越竹滑如苔,更须加万杵。自封翰墨卿,一书当千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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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元末陶宗仪《南村辍耕录》卷六记载,米芾曾以一方南唐砚山与薛绍彭交易(估计是书画)。

米芾可气的是,“此石一入渠手,不得再见。每同交友往观,亦不出示,绍彭公真忍人”。

为此,米芾作有《怀南唐砚山》诗:“砚山不复见,哦诗徒叹息。唯有玉蟾蜍,向余频泪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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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末陶宗仪《南村辍耕录》附图

“宝晋斋研山图”

崇宁元年(1102年),米芾对于这方砚山念念不忘,“笔想成图,仿佛在目,从此吾斋气秀尤不复泯矣”。

这便是米芾的书法名迹《研山铭》(附图“宝晋斋研山”为后人所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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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始发于微信公众号(宝藏杂志):俞莹:米芾的赏石朋友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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