赏石艺术的审美疲劳:赏石是“发现的”艺术吗?

赏石艺术是“发现的”还是“创造的”?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我们有必要先梳理艺术史在二十世纪围绕“什么是艺术”这个问题的发展过程。

1917年,法裔美国艺术家杜尚(Marcel Duchamp, 1887—1968)用一个小便池以《泉》(Fountain)为名参加纽约“独立艺术家协会”展览。遭到拒绝后,这个小便池在摄影师Alfred Stieglitz的工作室展出并引起极大轰动。

赏石艺术的审美疲劳:赏石是“发现的”艺术吗?

杜尚《泉》

小便池是一件日常生活用品,即“现成品”(ready-mades,来源于法文prêt-à-porter)。杜尚认为“现成品”不过是大批量生产的物品,只是由于艺术家的选择并且没有经过任何改动而成为艺术品。杜尚后来又进一步提出“发现物”(found objects,来源于法文objet trouvé)的概念,但他认为后者因为特定的美学品质而被艺术家发现或者只经过极少的改动(minimal modification)而成为艺术品。显然,杜尚的意图是利用“现成品”或“发现物”进行艺术创作,而在传统意义上,这些物品不被认为是艺术,因为它们已经具有非艺术的功能。

无论是艺术家选择的还是发现的,“现成品”或“发现物”对于艺术家都是具有“内在兴趣”(intrinsic interest)的物品。作为一种艺术形式,它们大都包括艺术家的“作品”,至少一个相关的“观念”,即艺术家对物品当作艺术的指认,以及通常对物品本身不同程度的“改变”,但不会改变到不可辨识的地步。然而,最新的艺术理论认为,单纯的指认或挪移已经构成了对物品的改变,因为它改变了我们对它用途或状态的感知。

毕加索在1912年的作品《Still Life with Chair Caning》中最先使用“现成品”或“发现物”,但实际上,有证据表明,新石器时代已经有了这些观念。在南非洞穴中发现的Makapansgat石很可能是距今最早的“发现物”艺术品。艺术也许不起源于岩洞壁画,而是这颗石头。

赏石艺术的审美疲劳:赏石是“发现的”艺术吗?

南非洞穴中发现的Makapansgat石

与这些早期的尝试不同,杜尚的“现成品”或“发现物”的革命性意义不在于“现成品”或“发现物”本身,而是通过极端的手法,将“现成品”或“发现物”错置于艺术背景中引发的涵义彰显。这种手法具有两重的意义。第一,这种彰显的手法本身非常具有创造性;第二,这种彰显直接挑战了艺术概念的边界。通过艺术家对“现成品”或“发现物”的指认或错置这种方式赋予普通物品一种神圣的“艺术”地位,对于普通公众认可的“什么是艺术”或“什么不是艺术”的观念形成一个令人震惊的挑战。这就是杜尚“现成品”或“发现物”的艺术价值所在。

杜尚对现代艺术的影响是巨大的。到1936年超现实主义的“物品展览”时,物品已经被分成各种门类:“发现物”、“现成品”、“扰乱的物品”、“数学的物品”、“自然的物品”、“海洋的物品”、“诠释的自然的物品”、“合并的自然的物品”等等,后来这些物品被统称为“发现物”。“发现物”的概念很快就被达达主义、极简主义、超现实主义以及波普运动等现代艺术家接受,成为所谓的“发现物”艺术。

虽然“发现物”的概念已经被当代的艺术世界广泛接受,但它在后续的发展中,通过大众认为不美的“发现物”作为美的艺术品,不断地挑战大众对“美”的理解,实际上,进一步挑战了“艺术”概念的边界。例如1961年意大利艺术家曼佐尼(Piero Manzoni, 1933—1963)的《艺术家的大便》,1998年英国艺术家埃敏(Tracey Emin, 1963—)《我的床》,以及各种各样的“商品雕塑”或“废品艺术”。当然,“发现物”艺术的这种倾向性后来受到了强烈的批评。

赏石艺术的审美疲劳:赏石是“发现的”艺术吗?

《艺术家的大便》

赏石艺术的审美疲劳:赏石是“发现的”艺术吗?

《我的床》

在介绍“发现物”艺术之后,现在我们可以回答赏石艺术是“发现的”还是“创造的”问题。

首先,赏石的确是经过修治的,如《云林石谱》等所云:“稍有巉巖特势则就加镌砻取巧”,“须籍斧凿修治磨砻以全其美”。其次,即使经过修治,也需“错磨不许留纤痕”,“复沉水中,经久为风水冲刷,石理如生”,“先雕刻,置急水中舂撞之久久如天成”,以达到“虽为人作,宛若天成”的效果。最后,奇石以天然形成为上,所谓“不假镌鑱刻削,自然巧妙嵌空”,“玲珑嵌空,窍穴千百,非雕刻所能成也”,都明确表示了这种观点。中国赏石总的来说,即使经过修治,仍没有达到完全脱离原始形象的程度,特别是它“俗眼过几多所忽”的特点,使得它更接近通过目辨心识的选择而发现“内在兴趣”的“发现物”艺术。

按照上述“发现物”艺术中对物品的分类,赏石应该属于“自然物”,又由于需要经过赏石者的诠释,赏石还应该属于“诠释的自然物”,再由于它曾经被赋予了“文化内涵”(a natural object ofcultural significance),实际上赏石还应该属于文化上的“现成品”。

赏石作为“发现物”艺术,在西方很晚才引起注意。近年,苏富比拍卖行推出产自法国枫丹白露附近的一种结砂岩。据说太阳王路易十四钟情于这种造型丰满、线条流畅,具有抽象味道的石头,曾命人采掘置放于凡尔赛宫中由皇家园艺家勒诺特设计的三泉林园之中。据说法国著名的现代艺术家阿尔普(Jean Arp)也受到这种石头的启发。亨利•摩尔是另一位注意到天然石欣赏价值的艺术家。1951年,他利用散步时捡回的一块石头创作了作品《动物头》,作为“自然雕塑”(natural sculptures)或艺术创造的灵感来源。

赏石艺术的审美疲劳:赏石是“发现的”艺术吗?

苏富比拍卖的结砂岩

赏石艺术的审美疲劳:赏石是“发现的”艺术吗?

《动物头》

然而,尽管赏石是“发现物”的艺术,它在中国文化的历史上从来没有承担过挑战既有“艺术”观念的使命。对于中国人来说,接受赏石这种从大自然中发现的、现成的具有美感的对象从来没有任何困难,因此赏石从未构成任何挑战。由此也可见中国的石欣赏,作为文化物与西方作为自然物截然不同的传统。正是在这个严格的意义上,中国赏石与西方的“发现物”艺术,无论是背景还是内涵,都是非常不同的。

在当今非常开放的社会与艺术环境中,“发现物”艺术已经在很大程度上失去了它的挑战性。如果我们要开拓中国赏石的挑战性,就不应该满足于司马光所谓“人功与天力,秀绝两何如”的欣赏观,而应该进一步思考,中国赏石到底如何挑战既有的艺术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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