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风吹拂东叡山。
走出东京上野车站,看到迎面而来的海报,无意间便化用了意大利研究者康马泰大作的书名。以东叡山宽永寺为象征的上野地区博物馆林立,而此刻,就在相邻的日本国立博物馆和东京都美术馆中正在举办三个引人瞩目的展览——颜真卿书法展,世界盆栽界年度盛会“国风展”,以及日本水石协会举办的第六届日本水石展。
书法,盆栽,赏石,无一不是辉煌的中华文明辐射东亚的象征。自唐以来,这些文化形式对日本文化,尤其是对日本上层阶级以及知识分子的思想与人文传统影响至深,进而在近现代普及到普罗大众,如今步出上野车站即可见的流向两大博物馆的熙熙攘攘的人群,或许就是明证了。
水石展现场
此次日本水石展共展出一百三十余枚水石,其中不乏名闻遐迩、过往只能在图录中“一睹芳容”的名石。按日本水石协会的传统,每一年的展览都要请出一块重量级的名品来,伊达家的“镰仓”、上野宽永寺所藏的“黑发山”都在往年领衔担纲,而今年荣登海报与门票“C位”的则轮到与“黑发山”并称日本水石界“东西横纲”之一古石“末之松山”了。有趣的是,分明是在关东举办的石展,今年倒是来自关西的西本愿寺的古石“攻占”了“黑发山”的上野主场。
按主办方的用心,此次出展的水石大致被分成了“特别出展”,“和室置景”,“一般出展”,“海外出展”和“参考出展”五个部分。其中“特别出展”均为藏于寺院、博物馆和水石大家的名石,“一般出展”和“海外出展”则是从协会的日本及国外会员中募集而来的精品。
均衡与舒展:现场展石中笔者颇喜欢的一方佐治川石
当代日本水石,以笔者浅见,多少拘泥于诸如“坡石”、“段石”、“山形”的形式标准,虽然单独个体均颇为精彩,倘若数百枚陈列于一堂,却未免有审美疲劳之感。此时“和室置景”区域就仿佛是一曲变奏,将水石与书画、几架等组合起来,让人耳目一新,尤其是此次与水石共同出展的还有横山大观、泽庵宗彭、良宽等古今书画大家的作品。至于“参考出展”,仅借展馆一角陈列细川流盆石,有关这种人工意味浓重的置景艺术,容笔者日后另行撰文讲述。
江户初期著名禅僧泽庵宗彭手书“水声山色”,搭配静岳山形石
近距离观看赏石的最大益处是能够体会其“气场”。这种气场,或者是源于现场观看带来的整体感,而非图录上的二维平面,又或者是源于在现场才能获得的对细节的揣摩,甚或是赏石与周边环境的调和。例如,此次出展的石头绝大多数都有颇久年份,表面包浆莹润,这种润泽之美,虽然现代摄影技术亦能展现,但那种沉静中透出诱惑的张力,恐怕是唯有身临其境、与石久久相对才能够体会到的。
传承一百多年的加茂川石
遗憾的是,如今,笔者却要借由拍摄的图片和不甚达意的笔触,为读者略为记述此次石展的见闻了。要一一道尽一百三十余枚水石当然不现实,在此,仅按笔者自身兴趣,将此次参展水石分为“传承石”、“盆石”、“和室置景”与“小品石”四部,每部各选三枚心仪水石,共计十二品,但求能为读者诸君展示其风采之一二。
第一部分:传承石部
一、 历史迷雾中的“末之松山”
京都名刹西本愿寺所藏的古石“末之松山”自然是此次展览的焦点所在。不夸张地说,以“末之松山”为名的水石,几乎见证了整个日本水石自源起开始的数百年历程。
现场展出的“末之松山”
不过请注意,此处我使用了特别的称谓——以“末之松山”为名的水石。这是因为,围绕着名为“末之松山”的水石,有太多存疑的历史谜团。例如,现如今大部分资料都提到此石乃传自中国镇江金山寺,由唐朝僧人携带至日本,并在日本战国时期,发生了所谓织田信长“以一石换一城(指石山本愿寺即今日大阪)”的故事。
这些说法基本都是源自高桥贞助先生的名作《传承石》,然而高桥先生与其说是一名考证者,不如说是一位口口相传的故事的收集和记录者。传奇故事固然在历史的迷雾中令器物变得更加迷人,但终究需与事实有严格的区分。据水石史研究大家丸岛秀夫的考据,无论是唐代起源说还是“一石换一城”的说法,目前都无法得到可考的历史资料的佐证。
古书《相阿弥流盆山》中的“末之松山”图录,可见与现今这块水石差异颇大
另一方面,历史上确实留下了许多有关“末之松山”的茶会、图录、绘画记录,这更使其出身显得扑朔迷离。目前已能确定的是,历史上存在着数枚冠以“末之松山”的奇石。这多少与“末之松山”一词源自古代著名和歌有关,一如我国赏石中多“蓬莱”、“九华”、“洞庭”之称谓。
难得一见的“末之松山”背面图
目前有关此石相对而言可信的资料,是据茶会记录《天王寺屋会记》称,此石曾在1549年出现在下间兵库举办的茶会之上。因此即便抛开各种传说,这块“末之松山”应已相伴人类文明近五百年,亦是在整个东亚赏石史上留下最古老记录的室内赏石之一。
近观“末之松山”,此石形态古拙,然而色泽却又有青绿山水的灵秀,一部分脉络甚至如沐浴夕阳余晖般呈现金色光泽,如此多彩却又不显轻浮的色彩呈现,在水石中确属异类,也难怪收藏者不吝将最富文学意象的和歌当作它的名字。
此外,此石的呈现方式与一般所见的木座、砂盘(盆)均不同,直接置石于一据传为明代传入日本的铜盘中,此种“盆石”呈现方式,正符合室町时代烂熟于京都的东山文化里书院陈设的特征。
二、庄严与冷酷的“灵峰”
北上川石“灵峰”
此“灵峰”为东京明治神宫藏石,乃单峰山形石,长宽高分别为三十五、二十一和十六厘米,整体匀称。此石虽整体线条简单,但是细节处却因表面的皴皱而富于变化,尤其是峰头的些许错位,隐隐显出一条上山道路,久久凝视之,仿佛自己都化身成了山岳修行的登山人,于那峰峦之上感受山风凛冽。
此石取名“灵峰”,背后隐约可见日本传统思想中独有的山岳信仰。对于古代日本人来说,水更易于亲近,而山却是神圣的,甚至是禁忌的,即便是攀登,也不是为了征服,而是去感受山岳的雄伟、险峻甚至无情,去体会人在自然中的渺小。
借用主办方出版的图录,展示“灵峰”的皮壳细节
窃以为,此石之所以成为名石,正在于其所具有的“庄严”与“冷酷”。此石表面布有暗红斑纹,与包浆莹润的墨色石皮形成鲜明对比,仿佛是山火熊熊燃烧中的神山,抑或是火山喷发后纵横流布的岩浆,天地之威严光景,竟然凝缩于一拳石中。
顺带提一句,此石种类为北上川石,出产于日本东北地区。东北地区虽然不是日本传统上的水石重镇,但是由于战国大名伊达政宗的茶道、盆石雅好,数百年来,东北地区的岩手县、宫城县等处川流里,倒是出了不少名列《传承石》的上品佳石。可见水石作为自然地质资源并非某一地专有,而是依循着人文的传递而四处开枝散叶。
三、饱含乡土情结的“滋贺之乡”
濑田川石“滋贺之乡”
倘若说京都是自古以来日本水石文化的中心,那么滋贺大概就是这个中心的后花园和策源地了。此间的濑田川、犬上川皆是水石产地,而烟波浩渺的琵琶湖之于日本文人,就像是洞庭湖之于中国的骚人墨客一般催动文思。此处亦多平缓起伏的山脉,以琵琶湖为前景的群山常常出现在诸多绘画、摄影乃至小说描述之中,例如笔者个人最中意的散文式小说《家守绮谭》中,就时常出现饱含乡土情结的琵琶湖湖光山色。
琵琶湖光景(图片取自网络)
“灵峰”为日本水石协会会长岛村宜伸所藏,正是产自滋贺县的濑田川石中的黑石。濑田川石以梨皮石、虎石(黑黄相间的石种)与黑石为主流,多为平缓形态,看作山则不以高、险为要,多为呈现如眉黛一般的远山景致,看作水则是十里平湖、水天一色,体现的都是滋贺当地的风土景观 。
此石高低山峰围绕中,但见平湖一片,正好切合“滋贺之乡”的命名。以前也曾提到过,日本水石是有着强烈的乡土情结的,北海道的神居古潭石极少会以京都的名胜命名,而加茂川的石头更不会得名自关东的风景,因此有时候,仅仅是了解水石的名字,就大致知道此水石的出产地了。
历史、宗教、乡土,构成了躲藏于东亚赏石历史背后的隐秘地图,催促我踏上一段又一段的寻幽探秘的旅程。旅途没有终点,而在下期连载中,我将继续为大家讲述水石展上我所中意的水石,以及围绕着这些水石的奇妙故事,敬请关注!
(未完待续)
附录:其余“特别出展石”(部分水石因拍摄光线问题,借用主办方出版图录)
佐治川石,名“树海”,佐治川石独有的皴皱及枯淡风格是其特征
埼玉市大宫盆栽美术馆藏
揖斐川石,名“大雪山”,京都庆云庵藏
古谷石小品“信天翁(左)”与“小南迟(右)”,江户近代著名文人赖山阳及长子赖支峰旧藏
加茂川石,名“鸣动”,日本水石协会副会长 马场利一藏
原文始发于微信公众号(朴石的私人笔记):水石十二品 | 日本水石2019年度展撷英(前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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