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松龄(1640年-1715年),清代小说家、文学家,字留仙,别号柳泉居士,世称聊斋先生,自称异史氏,山东淄川人。蒲松龄一生热衷功名,醉心科举,青年时连考县府道三个第一,以后屡试不第,直到古稀之年才成“岁贡生”。蒲松龄命途多舛,多在私塾里教书,生活十分拮据。主要作品有《聊斋志异》、《聊斋文集》、《聊斋诗集》、《聊斋俚曲》等。《聊斋志异》写作历时四十余年,是我国文学史上成就最高的文言短篇小说集。
《石清虚》是《聊斋志异》(卷十一)中的一篇,也是蒲松龄爱石藏石的写照和佐证。小说主要讲述主人公邢云飞爱石成癖,在垂钓中偶得一方佳石,他如获异珍,谨慎收藏。不料此事被某势豪、尚书和官府得知,先是势豪明目张胆、强抢豪夺,再是尚书设局陷害、卑鄙掠夺,后是官吏从中作梗、贪婪欲夺,加之贼人屡盗、历经磨难,邢云飞最后以死“殉”石的感人故事。细细品味《石清虚》,不难体会作者寄寓其中的人生理想和艺术情怀。
《石清虚》原文
邢云飞,顺天人。好石,见佳不惜重直。偶渔于河,有物挂网,沉而取之,则石径尺,四面玲珑,峰峦叠秀,喜极,如获异珍。既归,雕紫檀为座,供诸案头。每值天欲雨,则孔孔生云,遥望如塞新絮。
有势豪某,踵门求观。既见,举付健仆,策马径去。邢无奈,顿足悲愤而已。仆负石至河滨,息肩桥上,忽失手堕诸河。豪怒,鞭仆。即出金雇善泅者,百计冥搜,竟不可见。乃悬金署约而去。由是寻石者日盈于河,迄无获者。后邢至落石处,临流於邑,但见河水清澈,则石固在水中。邢大喜,解衣入水,抱之而出。携归,不敢设诸厅所,洁治内室供之。
一日,有老叟款门而请。邢托言石失已久。叟笑曰:“客舍非耶?”邢便请入舍,以实其无。及入,则石果陈几上。愕不能言。叟抚石曰:“此吾家故物,失去已久,今固在此耶。既见之,请即赐还。”邢窘甚,遂与争作石主。叟笑曰:“既汝家物,有何验证?”邢不能答。叟曰:“仆则故识之。前后九十二窍,孔中五字云:‘清虚天石供’。”邢审视,孔中果有小字,细如粟米,竭目力才可辨认;又数其窍,果如所言。邢无以对,但执不与。叟笑曰:“谁家物,凭君作主耶!”拱手而出。邢送至门外;既还,已失石所在。邢急追叟,则叟缓步未远。奔牵其袂而哀之。叟曰:“奇哉! 径尺之石,岂可以手握袂藏者耶?”邢知其神,强曳之归,长跽请之。叟乃曰:“石果君家者耶、仆家者耶?”答曰:“诚属君家,但求割爱耳。”叟曰:“既然,石固在是。”入室,则石已在故处。叟曰:“天下之宝,当与爱惜之人。此石,能自择主,仆亦喜之。然彼急于自见,其出也早,则魔劫未除。实将携去,待三年后,始以奉赠。既欲留之,当减三年寿数,乃可与君相终始。君愿之乎?”曰:“愿。”叟乃以两指捏一窍,窍软如泥,随手而闭。闭三窍,已,曰:“石上窍数,即君寿也。”作别欲去。邢苦留之,辞甚坚;问其姓字,亦不言,遂去。
积年余,邢以故他出,夜有贼入室,诸无所失,惟窃石而去。邢归,悼丧欲死。访察购求,全无踪迹。积有数年,偶入报国寺,见卖石者,则故物也,将便认取。卖者不服,因负石至官。官问:“何所质验?”卖石者能言窍数。邢问其他,则茫然矣。邢乃言窍中五字及三指痕,理遂得伸。官欲杖责卖石者,卖石者自言以二十金买诸市,遂释之。邢得石归,裹以锦,藏椟中,时出一贯,先焚异香而后出之。
有尚书某,购以百金。邢曰:“虽万金不易也。”尚书怒,阴以他事中伤之。邢被收,典质田产。尚书托他人风示其子。子告邢,邢愿以死殉石。妻窃与子谋,献石尚书家。邢出狱始知,骂妻殴子,屡欲自经,家人觉救,得不死。夜梦一丈夫来,自言:“石清虚。”戒邢勿戚:“特与君年余别耳。明年八月二十日,昧爽时,可诣海岱门,以两贯相赎。”邢得梦,喜,谨志其日。其石在尚书家,更无出云之异,久亦不甚贵重之。明年,尚书以罪削职,寻死。邢如期至海岱门,则其家人窃石出售,因以两贯市归。
后邢至八十九岁,自治葬具;又嘱子,必以石殉。及卒,子遵遗教,瘗石墓中。半年许,贼发墓,劫石去。子知之,莫可追诘。越二三日,同仆在道,忽见两人奔踬汗流,望空投拜,曰:“邢先生,勿相逼!我二人将石去,不过卖四两银耳。”遂絷送到官,一讯即伏。问石,则鬻宫氏。取石至,官爱玩,欲得之,命寄诸库。吏举石,石忽堕地,碎为数十余片。皆失色。官乃重械两盗论死。邢子拾碎石出,仍瘗墓中。
异史氏曰:“物之尤者祸之府。至欲以身殉石,亦痴甚矣!而卒之石与人相终始,谁谓石无情哉?古语云:‘士为知己者死。’非过也!石犹如此,何况于人!”
《石清虚》赏析
首先,说说故事题材。翻开中国古代小说,在题材上能把普通劳动者作为小说之主角,可谓少之又少。而在《聊斋志异》491篇小说中,占主要分量的题材则是社会普通民众及其生活,主人公为“庶民”者比比皆是。而且,他善于从平凡中发现不平凡,揭示劳动人民的优秀品质和精神风貌,《石清虚》也是这样。蒲松龄题材领域的新开拓,实际上是对中国古代小说的开创性贡献。在作者笔下,奇石也成了他写鬼写妖、刺贪刺虐、惩恶扬善、愤笔嫉世的创作素材。因为他本身就是当时知名的奇石收藏家和鉴赏家,尤其喜欢灵璧石,他收藏的“海岳石”、“蛙鸣石”、“三星石”最为有名;他写有不少赏石诗词,编有赏石理论著作《家政内编·石谱》。邢云飞与奇石的形象倾注了蒲松龄的大量心血,《石清虚》借石叙情,既歌颂了邢云飞人品之高尚,又鞭挞了封建恶霸之残忍,深刻提示了封建社会的罪恶本质;同时也抒发了自己对其人生遭遇的孤愤,表达了他对美好生活的向往。
其次,说说形象塑造。《石清虚》是一篇古代嗜石、购石、藏石、赏石、护石、“殉石”的佳作,时而释放着感人的艺术魅力。蒲松龄明写石、实写人,借助人石形象,宣扬“人性”的可贵,悲叹“人性”的异化。在小说中,石奇、人奇、事奇、情奇、遇奇、结局奇,奇妙的安排如梦似幻,变幻莫测。邢云飞爱石如命,为了保护石清虚,他宁愿“减三年寿数”;然而,蛮横卑鄙的势豪、尚书,无耻可恨的贪官、盗贼,时刻不让他安宁,使其际遇曲折不断。作者正是通过主人公与命运的不断抗争,塑造了一个正直勇敢、不畏强暴、酷爱艺术的、纯朴的劳动人民形象。《石清虚》文长不过1400字,作品中邢云飞及妻儿、土豪及仆人、老头及“丈人”、尚书和长官、小偷和盗墓贼、差役和卖石人,相继出现有13个人物,除主人公邢云飞外,对神秘老头、“丈人”的刻画,也比较细腻、生动,成为劳动人民勤劳、智慧的艺术形象。当然,也无情地刻画和揭示了尚书、豪绅、贪官、盗贼之类的丑恶嘴脸,描绘了当时逼真的社会现实,揭示了整个封建社会腐朽黑暗。郭沫若评价蒲松龄是“写鬼写妖高人一等,刺贪刺虐入骨三分”。
第三,说说情节安排。蒲松龄写《石清虚》,实述奇石缘。主要通过邢云飞“几得几失石清虚”为线索来展开的。一得一失:邢“偶渔于河,有物挂网,沉而取之,如获异珍”;被势豪某得知,“踵门求观,举付健仆,策马径去”。再得再失:势豪仆人“忽失手堕诸河”,“百计冥搜”不见,邢至落石处,“但见河水清澈,则石固在水中”,抱之而出;一次邢因故外出,“夜有贼入室,窃石而去”。三得三失:邢“偶入报国寺,见卖石者,则故物也”,“邢乃言窍中五字及三指痕,理遂得伸”,得石而归;尚书欲夺异石,设局使邢入狱,“妻与子谋,献石尚书家”。四得四失:尚书因罪削职并郁郁而死,邢“至海岱门,则其家人窃石出售”,邢以两贯得石而归;邢卒,“贼发墓,劫石去”。五得而终:“(子)见两人奔踬汗流,遂絷送到官,一讯即伏”,差役举“石忽堕地,碎为数十余片”,“邢子拾碎石出,仍瘗墓中。”至此,人石完全“粘合”在一起,也算有个“圆满”的结局。在情节的提炼上,离奇不失其真,曲折不失其严,丰富不落窠臼,其波澜起伏、层层迭起、环环紧扣。经过“五起五落”,“石清虚”尽管变成“碎片”,但与主人从此“长相守、永不离”,应验了“天下之宝,当与爱惜之人”。这里预示了一个人生哲理:即美应该属于真正理解美、热爱美的人;蒲松龄多希望变成“石清虚”,一生光华只为知己绽放,让人真切地感受到作者对知己的渴望和讴歌。
第四,说说艺术审美。《石清虚》应是一篇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相结合的作品,它表现了一种正气,传递出一种正能量,是作者审美标准的体现。蒲松龄是一个富于理想的作家,他善于通过丰富的想象,塑造理想的人物,描绘理想的境界;借助大胆的幻想,设置铺叙离奇的情节,运用奇特的夸张,塑造非凡的艺术形象。这一切,说明了蒲松龄是一位浪漫主义的艺术家。同时,《石清虚》真实地、深刻地概括了生活中的矛盾,故事情节离奇、曲折、出人意表,但主要显示的是人间的色彩、人性的变异和社会的腐朽;蒲松龄笔下的巧取豪夺、设法占有的“势豪”、尚书、贪官,表现出他嫉恶如仇、厌恨封建势力的可贵品质。在情节推进、时空转换、命运安排等方面,明显地注入作者对人生的情感体验和意绪。这一切,说明了蒲松龄又是一位现实主义艺术家。笔者尤为欣赏的是,蒲松龄从“知遇之恩”入笔,将人与石的命运紧紧交织在一起,把爱石者不惜生命代价,不怕坐牢砍头,临终叮嘱后人与石同葬这种“人石”悲欢离合、情缘难了,写得缠绵悱恻、催人泪下,这大大增强了故事的艺术效果。
第五,说说语言使用。同《聊斋志异》中所有小说一样,《石清虚》的语言的特点是“双化”:文言的浅近化和口语的文言化。在作品中,蒲松龄多使用浅近易懂的文言文,而且大量吸收民间口语,二者结合,形成了一种典雅而不失之深奥、浅近而又诙诡生动、简练而又隽永清新的语言风格。无论是写景抒情,还是叙事状物,都绘声绘色。由于作者词汇丰富,句法善变,语言雅中有俗,俗中见雅,雅俗结合,愈加生动活脱、谐谑有趣。如《石清虚》中描述:“忽见两人奔踬汗流,望空投拜,曰:‘邢先生,勿相逼!我二人将石去,不过卖四两银耳’。”写得既雅俗有味,又活脱可笑。我们知道,自宋代以来,中国小说以“白话”为主流,文言则日渐衰颓。而《聊斋志异》偏偏以文言著成,且能塑成一座文言小说的高峰,也许正是其“双化语言”产生的“高能反应”。
要说《石清虚》的“点睛”语言,应在小说的结尾处:凡世上奇异的物件也是招灾惹祸的窝,至于打算以生命去殉石头,那种傻劲儿也算到家了,而最后石头与爱它的人同始共终,谁说石乃无情物?古话说:“士为知己者死”,这话一点儿也不为过。石头尚能如此,何况人乎!
作者简介:王沛,内蒙古呼和浩特人,中央企业供职,经济学硕士,高级经济师。介入赏石艺术20余年,观赏石国家一级鉴评师,观赏石高级价格评估师,《宝藏》等国内多家赏石杂志编委,《石友》杂志副主编,出版《石文观止》等赏石文化著作2部,发表《借画品石论》等赏石理论文章150余篇。
原文始发于微信公众号(石界):王 沛:蒲松龄文言短篇《石清虚》赏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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