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石「宣石」

对于“假山爱好者”来说：到了江南一定要去扬州，去了扬州一定要去古城的盐阜路。

不为别的，因为这里有“个园”。

“个园”之所以出名，因为它极罕见地保留了古代“分峰用石”的假山案例（现存的另一处是大流芳巷的“八咏园”，只可惜那里已经成了一个大杂院，所以知者甚少）。

因为古代采石、运石都不太方便，再加上不同石种的掇山手法也不相同，那么分峰用石就比较费人工❶，但好处是能够最大限度利用各石种的优势。譬如我们刚刚提到的这个“个园”里，就有石笋、湖石假山、黄石假山、宣石假山四种，上世纪60年代园林大师陈从周戏称为“四季假山”。

何为四季？石笋如雨后春笋，与翠竹掩映关照，此为春山；湖石云翻雾卷，舒卷流畅，此为夏山；黄石粗犷雄浑，一派高亢脱俗，此为秋山。转入东南小院，倚着墙壁，数叠灰白石峰澹远枯寂，此为冬山。

古人选中宣石叠山，不是没有道理的。

宣石的石英结晶质地能“在阳光直射下熠熠闪光，在背光之下皑皑露白”。于是古人利用这个天性，于砖墙小楼侧畔营造宣石假山，绘成墙角残雪半融的冬日景象。当代的石友称宣石有“荒寒”之美，实在是准确极了。

除了能造假山，宣石也经得起独立观赏。和同是白色的昆石相比：昆石更易出清供石，而宣石更易形成山景。

尤其难得的是，宣石的山景上充满了细节，有细节的石头就经得起玩味和推敲，能够让人“进得去”，又“出得来”。那些历历累累的微观结构，“近数而罗绮千丝，远观而云霞万色”，又能在脑海中化成金楼玉署、烟墟月道等景象，使得方寸之石有了芥子纳须弥的幻妙。

而我最欣赏的是它的“顽”与“野”。“野气”这种美感是大自然的特产，人力难以创造。因为有野性，小小一拳石实际上也就有着极庞大的信息量，那种被压缩过后反弹出来的澎湃力量能惊得人倒吸一口冷气，让你不由地把俗事杂事抛诸脑后。这是真正意义上的望峰息心！

宣石的价格至今不算高。前几年灵璧石资源锐减后，有不少石友转而进山收购宣石，虽然费时费力了一点，但据说较有升值空间。

能够独立观赏的宣石数量肯定是少的，不过好在这个石种用法多样，可堪布置，因此多半也能值回票价。

宣石还有一个好处，与大多数冷门石种不同，它的文化底蕴其实是很厚实的。

撇开宣石砚不说，咱们且看园林和家居中的观赏宣石。清朝汪作霖的《宣石赋》里写道，宣石“大则立于庭前，友花竹而成趣。细亦置诸文几，偕琴书而在御。”也就是说，宣石有多用——大可以做园林石，小可以做案头观赏。

爱听戏的朋友肯定知道《桃花扇》。桃花扇里的杨龙友给名家蓝瑛的奇石画壁题款，写的就是“一拳宣石墨花碎，几点苍苔乱染砌。”杨龙友这种大人物能一望即知是宣石，隐约透露出宣石在当时的知名度与流行度。又有《豆棚闲话》，里面讥讽苏州匠人附庸风雅造盆景，写的是“巧排几块宣州石，便说天然那哼生”，也透露出：起码在清朝年间苏州一带，宣石是造盆景最最常用的石种了。

做盆景时，宣石如何搭配呢？你可以像红楼梦里的林黛玉一样配水仙；可以效仿生活美学家李渔先生配虎刺，还有配天竺子的、种青苔的，不一而足。我觉得，除非屋子温暖如春，不然水仙配上宣石，简直寒上加寒，凄切过甚。而虎刺精干、风骨磊落，又与宣石同有小中见大的意味，这样的搭配更有普适价值，也更适合现代精简审美的家居空间。在搭配的时候，古人一般用的是白色系的条形盆，盆与石颜色更匀称统一，既降低了盆身的突兀感，也呼应了整体的文雅气质。

宣石还可用来堆叠造景。古人一般是用油灰联缀宣石，油灰干了以后与石头颜色一致，恍如天工。出名的宣石假山，有扬州的九峰园、倚虹园、净香园等，这些都是乾隆皇帝游览过的胜迹。

扬州九峰园

倚虹园拓片，上有乾隆御笔印章

其中尤以“净香园”怡性堂的宣石假山出名。因为修这片的时候，刚巧从地下挖出了老园林的宣石假山。计成的《园冶》写过：宣石要越旧越好。当时甚至曾经有人专门开高价去收购旧石头。一次性挖出这样海量的老宣石，在当年真是一大奇闻！于是净香园的主人请了当时最顶尖的石匠来掇山。而那个石匠也因经营这片假山思虑过甚，造成之后心神耗尽，年仅二十一岁便病故了。这人名叫仇好石，最终果然为了好石以身相祭，读来真是令人感慨！

这片宣石名山名动一时，在《扬州画舫录》里都有好几处记载，它所在的“怡兴堂”这块匾就是乾隆御笔亲题的。但我看有的文章把它附会成石涛叠的。石涛在画史上当然更有名，但这座假山并不是他的功绩。希望至少多一点人记住那个为造宣石山牺牲的年轻人的名字——他叫仇好石。当然这是题外话了。

现在，净香园、倚虹园都已不在，只有九峰园剩了些许遗址，不知道园中小片的宣石假山是否有遗存？

所有的资料其实还透露出了另一个讯息：

宣石（单指观赏石类）流行的高峰应该是晚明至清中期这个时间段，以扬州、苏州、杭州为中心辐射四边。我在《近代笔记过眼录》里找到一条笔记，显示宣石在当时的价格不高。价格低，受众就广。而它那种“文心缔密”的美，或许又刚好迎合了晚明至清中期朴学思维下文人群体的喜好，故而成为了造假山、造盆景的常用石种。

古宣石存世稀少，不过据俞莹先生和产地石友的双重考证，证实故宫宁寿宫花园中的清代中期变体须弥座“结晶石”就是一方古代宣石。这个身份的厘清，为宣石历史上风行一时留下了明确的实物证据。真是一个极好的消息！

宁寿宫清中期变体须弥座宣石，为御苑赏石唯一的一方宣石（故宫）

古宣石难得，古假山也多半湮没难寻。现在，你也能理解“个园”宣石山的珍贵之处了吧？

“❶”：个园是当时的两淮盐业总商的私家园林。但这四座假山并不是同期建造，其中的黄石假山或继承自明代的“寿芝园”。

原文始发于微信公众号（宝藏杂志）：名石「宣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