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万历四十一年(1613年)刊印的松江林有麟《素园石谱》,描摹了自东晋陶渊明“醉石”以降至当时的怪石奇峰名品百余件,文图并茂,“所录皆取小巧足供娱玩”。这是传世至今最早的一部画石谱,在赏石文化史上具有重要影响。
《素园石谱》(日本大村西崖1923年图本丛刊翻刻本)
原来一直以为,林有麟编绘《素园石谱》,固然有着晚明赏石画石之风盛行的背景,多少也受到同乡前辈、亦师亦友的著名画家孙克弘藏石画石的影响。直到此次上海博物馆举办的“万年长春:上海历代书画艺术特展”,看到首次露面的作于万历十六年(1588年)的“明·孙克弘《云林石谱图卷》”,方才确信,《素园石谱》应该是直接受到《云林石谱图卷》的启发而诞生的,《云林石谱图卷》上的绝大部分画石以及诗文题铭,都可以在《素园石谱》上找到。
明•孙克弘《云林石谱图卷》展示现场
可以这样说,《云林石谱图卷》就是《素园石谱》的前身,孙克弘《云林石谱图卷》在赏石文化史上是一个不可或缺的存在。
其实,《云林石谱图卷》无论图绘还是文字,都与南宋杜绾《云林石谱》相关性不大,反映的主要还是元明赏石的史实。题名“云林石谱”,大概也是出于对这部古代石谱开山之作的仰慕和致敬。
这幅画卷(图录注明“纵21.4厘米,横97.5 厘米”,其中长度明显标错了,至少有六七米长),按照画家在画末的题跋,“戊子仲秋望日,雪居弘写于苍雪庵中。”戊子,当为万历十六年(1588年),孙克弘时年五十六岁(孙克弘,一作克宏,字允执,号雪居)。
画卷题首为“云林石谱”四大字,后面题书“映雪斋传玩”(映雪斋是其斋名)。画卷共绘有十方奇石。此次展览因为画卷长度关系未见全部展开,只展示了前面八方。每方奇石一侧,都有题名或相关题跋,可谓书画合璧。这让人联想起晚明画家吴彬约1610年作《十面灵璧图卷》(北京保利拍品),描摹了书画家、藏石家米万钟收藏的一方灵璧石的十面,藏主米万钟在每幅画石旁均有题跋,也是书画合璧。两者形式与内容都颇为相似,不过,孙克弘《云林石谱图卷》比起吴彬《十面灵璧图卷》时间上要早了至少二十年。
明•孙克弘《云林石谱图卷》卷首
明•孙克弘《云林石谱图卷》展开图
有意思的是,《云林石谱图卷》所描摹的十方奇石,都是砚山造型,而且均不设底座,自然稳置。这至少反映出,画家对于文房砚山情有独钟。其实,这也是当时画石的一种风气。
《云林石谱图卷》所描摹的十方砚山,从题跋上看,有几方是画家自己珍藏的。如最后一方“海岳”,题跋写道:“此石质润,肤理凝细,扣之声清。有白石凸出,横带山腰,若飞云出岫状。背有‘海岳’二小篆字,殆非人为,乃希世宝也。每致几案坐对,而心与神会,诚为百仞一拳,千里一瞬,因图像于卷末。”此石可能为米芾所遗爱石(米芾号“海岳外史”),从“每致几案坐对,而心与神会”来看,应该是画家的心爱之物。
明•孙克弘《云林石谱图卷》绘的最后一方砚山
比这幅画卷晚出二十五年的林有麟《素园石谱》中,卷之一起首“永宁石”的图绘题解文字中,提到道州(今属湖南永州市)永宁石,“一种色深青,一种微青,一种微黑,其质坚润,扣之有声。……有白石凸起,横带山腰,若飞云出岫状。背有‘海岳’二小篆字,乃希世之宝。诚百仞一拳,千里一瞬者也。”可见,最后一段照搬了孙克弘上述的记载,唯点明这是一方永宁石。
明·林有麟《素园石谱》绘“永宁石”
不过,很奇怪的是,《素园石谱》描摹的“永宁石”,其形象并不是《云林石谱图卷》的那方“海岳”,而是《云林石谱图卷》描摹的第五方砚山。这方砚山有正面和底部两面,上面有诸多题铭,无论造型还是题铭,两者基本一致。而在《云林石谱图卷》中,这方砚山左侧有题跋云:“米南宫(指米芾)收一石,青翠叠石,坚响,三层,傍一嵌磨墨。上出一峰,高尺余,顶复平嵌岩如乱云四垂以覆砚。以水泽顶,则随叶垂珠滴砚心。上有铭识。事见唐庄南杰赋,乃历代所宝也。”此段文字,源自米芾《砚史》中的记载。
明•孙克弘《云林石谱图卷》绘的第五方砚山
《云林石谱图卷》第一方“苍雪堂研山”,应该也是画家的爱石。画家有斋名“苍雪庵”,如此画卷末题款也是“雪居弘写于苍雪庵中”。佛教僧侣或居士修行之处,庵与堂可以混称。画家在两年后还画有《苍雪庵研山》,造型与此方有几分相似,不过,题跋上明确指出为英石。(参见汇石融通公众号5月21日《云间赏石底蕴深》)也可能是另外一方砚山。此方研山题铭甚多,计有:“奎壁之文,岳渎之精。金声而玉振之,庶几乎宣尼之情。”“含玄象,涌溜文。放乎岳麓,卷乎几案。”“采掇玄英,仰止文德。”可谓不吝赞美之辞,大致称颂这方奇石为山海之精英,具有金玉之声,是文房珍玩。
明·孙克弘《云林石谱图卷》绘“苍雪堂研山图”
石上几处景观还有“鸟道。别岛。悬崖。长啸台。缥缈峰。□□。樵云山径。此处有卧砂”等朱书题识,显然,画家将此方藏石视作为可以居、可以游的山林。看的出来,此石应该是画家的珍赏之石。
凑巧的是,林有麟《素园石谱》中,也有“苍雪堂研山”图绘,两者造型相似,其中石上几处景观的题铭也与之相仿,唯多了“飞泉”“日岩”,少了“悬崖”。可见,《素园石谱》“苍雪堂研山”图绘的最早出处,无疑在此。
明·林有麟《素园石谱》绘“苍雪堂研山”
此外,这方“苍雪堂研山”的诸多题铭,还被林有麟“巧妙”地移录到其他画石上,如《素园石谱》卷之二“奎章玄玉”画石,出自元代诗人、书法家虞集的一首诗,诗题为:《奎章阁有灵壁石,奇绝名世,御书其上曰奎章玄玉。有敕命臣集赋诗,臣再拜稽首而献诗曰》,原来是元代宫中奎章阁所藏的灵璧石。画石左下侧移用了孙克弘的题铭:“奎壁之文,岳渎之精。金声而玉振之,庶几乎宣尼之情。”卷之四“武康石”画石,题铭则移用了“含玄象,涌溜文。放乎岳麓,卷乎几案。”卷之四“宣和六十五石”,“敷庆万寿”画石左下侧题铭移用了“采掇玄英,仰止文德。”
明·林有麟《素园石谱》绘“奎章玄玉”
明·林有麟《素园石谱》绘“武康石”
明·林有麟《素园石谱》绘“宣和六十五石”
所谓“宣和六十五石”,是指在艮岳上有宋徽宗品题刻铭的六十五方奇石。但是,《素园石谱》其中只有六十四方图绘,而且其中还有一方奇石没有题铭。孙克弘《云林石谱图卷》中,则著录了蜀僧祖秀《宣和石谱》,其中也只有六十四方奇石题铭(与《素园石谱》“宣和六十五石”题铭有几处差异)。这也是“宣和六十五石”的出处。此文最早为元代陶宗仪《说郛》所辑录,但是因为版本不同,其中的名称也有细微差异。
明•孙克弘《云林石谱图卷》“宣和石谱”
祖秀《宣和石谱》,其实应该是后人辑录了祖秀《华阳宫记》(华阳宫,即指艮岳)中的一段记载,这些艮岳上的奇石,“或若群臣入侍帷幄,正容凛若不可犯,或战栗若敬天威,或奋然而趋,又若伛偻趋进,其怪状余态,娱人者多矣。上(指宋徽宗)既悦之,悉与赐号,守吏以奎章书列于石之阳。”
按照《华阳宫记》的记载,宋徽宗当初为这些艮岳上的奇石一一品题,想必也是非常费神。其中,“丛秀而在于渚者曰翔鳞,立于涘者曰舞仙,独踞洲中者曰玉麒麟,冠于寿山者曰南屏小峰,而附于池上者曰伏犀、怒猊、仪凤、乌龙,立于沃泉者曰留云、宿雾。……”云云。不过,也不到六十五方之数。另有宋常懋《宣和石谱》,内容与祖秀《宣和石谱》大同小异,只有六十二方奇石题铭。可见,所谓“宣和六十五石”并无一个确切的数量或题名,可谓人言言殊。
林有麟所移录的孙克弘(包括其他前人咏石诗文)题铭诗文,大都没有注明出处——这也是晚明文人的一种积习,唯有在“山玄肤”题铭“丛桂苍苍,芙蓉嶷嶷。咫尺千峰,神游万里”之后,添加了“雪居”落款,算是有了“版权”意识。不过,《素园石谱》中的“山玄肤”图绘造型,也是完全取自孙克弘《云林石谱图卷》中的“山玄肤”。
明·林有麟《素园石谱》绘“山玄肤”
明•孙克弘《云林石谱图卷》绘“山玄肤”
《素园石谱》卷之二“峨眉石”,其造型与孙克弘《云林石谱图卷》之最后第二方“漏月岩”颇为相似,或许也是以此为蓝本。“峨眉石”右上侧的题铭还引用了米芾“宝晋斋研山铭”,但有两处遗漏:“五色水,浮昆仑。潭在顶,出黑。挂龙怪,烁电痕。下震泽。极变化,阖道门。”一是“出黑”后面漏了“云”;二是“下震泽”遗漏了数字,应该是“下震霆,泽厚坤”。
巧合的是,孙克弘《云林石谱图卷》第二方“宝晋斋研山”图绘,右上方也录有“宝晋斋铭”:“五色水,浮昆仑。潭在顶,出黑云。挂龙怪,烁电痕。下震泽。极变化,阖道门。”其中,和林有麟一样,“下震泽”遗漏了数字,应该是“下震霆,泽厚坤”。显然,应该是林有麟照猫画虎了。
明·林有麟《素园石谱》绘“峨眉石”
明•孙克弘《云林石谱图卷》绘“漏月岩”
明•孙克弘《云林石谱图卷》“宝晋斋铭”
原文始发于微信公众号(汇石融通):【谈古说今】《素园石谱》有前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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