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嘉佩乐中国赏石座谈会受到大家关注,特别是石界关注,和丁文父先生的到会无不相关,此次推送的丁文父先生发言录,经丁先生过目同意发布,但部分段落有上下文不连贯缺少对话的情况,有待整理会议记录后整体发布,敬请关注。
沈钧儒的孙子十多年前在一次会议上发言说,丁文父先生今年不过70岁,我们应该抓紧时间请他来给我们做一次讲演。后来这个讲话传到社会上,丁文父就变成垂垂老者,甚至作古之人。书也成为“旧作”、“遗著”,这使得我的书大概是活人的著作中最贵的。我在西海岸小岛上生活十多年,最长时有四十多天没有讲过一句话。最近两年寂寞难忍,遂被几个朋友挖掘出来,成为“出土文物”。
我讲这些话的意思是,我们这一代人已经毫无价值可言。我们这一代出生在所有现代高科技之前,我们大都没有受过良好的教育或“思维训练”,我们属于前朝的人。没有受过良好教育或思维训练的前朝人怎么能被称为“先生”或“老师”呢?因此,我反对别人称我为“先生”,也不要称我为“老师”,叫我老丁最好,受用一些。我希望年轻人多参加文化、艺术、学术的活动。你们都是年轻人,你们是未来,真正的价值在你们身上。
石头,我自己很早就喜欢石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喜欢。但我最近几年主要的兴趣在西方的理性主义。数学、音乐、抽象艺术,这是我近年主要的学习领域。我最近正在写一篇文章,讲数学与音乐。我既不能接受音乐家对数学的不求甚解,也非常反感数学家对音乐的装腔作势。路遇不平,因此下决心写好这篇文章,专门讲数学与音乐到底是什么关系,争取讲得简单清楚一些。钢琴的88个键,对数学家来说都是准的,但对音乐家来说没有一个键是准的,全部都是跑音的。为什么?我就是想把这个事情讲清楚。
书归正传。从理性主义这个角度看待中国赏石,我发现有很多问题。我曾经拒绝了不少人的邀请,为中国赏石著书撰文,就是因为我发现这里问题很多。去年故宫出了一本刊物,我在里面发表了一篇文章,初步讲了我对中国赏石美学、文化、历史中存在问题的看法。现在,我扼要地再讲一讲。
第一,中国赏石美学和文化,我个人认为到了唐宋时期时已经达到顶峰。唐宋时代对石头的欣赏,完全是移天缩地,气势极为恢弘的心态。正是在这样的心境中产生出赏石的美学和文化。崖山之后,整个汉民族的心态处于收缩的状态,特别是文士阶层的心态日渐内向、内省、内生。赏石文化遂成为逃遁于内心世界后外部世界的象征、寄托甚至消遣的玩物。心态收敛对汉民族艺术文化的消极影响严重到什么程度?你们搞美术史的人都知道,中国人到现在对颜色的感觉都很差。我们在坐诸位服装的颜色主要是黑、蓝、白。为什么?在元朝,汉族女孩子的初夜权不在丈夫手里。在初夜权都不在自己丈夫手里的时代,女孩子生活的低调是可以想象的,她们完全不可能穿花色的衣服。同样,唐宋以后,青绿山水绘画也逐渐衰落了。在一个心情压抑,生活中缺乏色彩的时代,我们也只能越来越接受黑白两色的绘画。在一个单色的生活环境里,人们对色彩的敏感也就越来越降低了。相比之下,我们看看日本。日本生活中的和服色彩绚丽,搭配也极为讲究。日本人对色彩的感受完全离不开他们充满色彩的生活。我们以颜色为例,就可以清楚地表明,汉民族的欣赏心态在元代以来所发生的根本性的变化。
第二,我们整个民族从元以后都是一种消极的心态。到了明清时期,中华民族已经做过两次奴才(元朝和清朝),这时的心态已经变得非常内敛了。因此,我一直以为,赏石文化到了明清时期已经变为一种很颓败的文化,非常颓废。虽然在坐诸位可能未必同意,如果站在整个民族的文化、艺术、美学心态上来看,我个人坚持认为赏石到了明清时代已经成为一种非常颓废文化。
第三,关于赏石美学中的瘦皱露透,我愿意换一个角度看待。许多人都以为赏石是“发现的艺术”(found art),其实是错的。They are not found. They are chosen。赏石不是发现的艺术,赏石是选择的艺术。瘦皱露透,不是你发现它,而是从你选择它。接着问题就出来了,我们为什么选择瘦皱露透,这就是问题。虽然有很多人写文章,从道教上、佛教上、文化上等各个方面进行解释,我觉得缺乏从民族性,特别是民族心路的最底层的深度进行解释。我很愿意听孙周兴教授从哲学的深层给我们解释,为什么中国“选择”瘦皱露透这种赏石形象。
第四,我们现在生活在21世纪。为什么我们要继续背着历史的包袱,继续一种很颓败的情趣?我有时看到女孩戴翡翠镯子总有类似的疑问。翡翠是19世纪中叶以后一个老太太的喜好。我们21世纪的年轻女人为什么要继承19世纪以来一个老太太的品位?我参加这个座谈之前,在咱们的微信圈里说“两岸猿声啼初起,轻舟未过万重山”,就是想表明一种向前看的态度。我记得很多年前我去艾未未家里时,他的桌子上摆放了一个汉白玉凌花口的盘子,非常精美漂亮。我对他说你这个盘子可以卖给我吗?未未说“我这个盘子是喂猫的”,因为他养了很多猫。他接着说,你到我这里来,不要总是向后看,你得向前看,看我现在的作品。开车需要向后看,但没有一个开车人可以永远向后看。这句话对我启发很大,至今记忆犹新。我因此要说的是,我们应该向前看。赏石的欣赏也应该采取向前看的态度。
什么叫向前看?赏石如何向前看。我举几个例子吧。大家都知道贾科梅蒂的作品以瘦皱为特征。我不能说他作品表面的皱和瘦跟中国赏石有任何关系,但是我们可以发现,中西方可以共同欣赏瘦和皱的表象。同样是瘦与皱,中国赏石所表达的与贾科梅蒂的作品所表达的显然不是相同的观念。换言之,同样一种艺术表象,完全可以有不同的文化内涵。这就为我们利用中国赏石的瘦皱表达不同的意念提供了可能。
这是布尔乔亚的作品,表面上像钟乳石一样。我同样不能说它和中国石文化有任何的关系,但她这句话讲得很好。她说“我并不是追求一种形象,只是通过这种形象来表达我自己的一种情感”。其实我们的赏石也是这样。我们未必追求瘦皱露透的形象,我们只是通过瘦皱露透表达我们的情感。今天,通过石头的瘦皱露透,我们要表达什么?这仍然是个问题。
这是卓布兰的作品。他擅长用一堆废钢旧铁重新造型。他说“你们不要以为我做的是发现的艺术,我做的完全是选择的艺术”。我们的赏石也有这个问题,如何选?选什么?
最后这件作品更有意思,德库宁,美国抽象派画家。他不满足提香的人体画,但他想更抽象地表现同样的题材,因此创作了这件作品。换言之,他重新诠释了文艺复兴大师的作品,赋予古典作品以新的生命。中国水墨画家刘丹,很早就画石头,但他也是采用重新诠释的方法。他甚至采用中国古典赏石的机理特征去重新表现拉斐尔的作品。我去他工作室看他的画作,首先吸引我的不是他画的石头,而是他用石头画的拉斐尔。他的观念与德库宁异曲同工。
我想通过以上这些例子,让我们今天开的座谈会有些向前看的,更积极的意义。
亨利·斯宾赛·摩尔
OM CH, Henry Spencer Moore
(1898年-1986年)
我对我们这个聚会有一点私心。上海人才荟萃,真的可以成为重振中华民族美学和文化的重镇。但重振的方向一定不要向后,要向前。赏石文化一定要向前看,才能重振。只有向前看,才能避免赏石传统的窠臼、束缚、限制,才能推进赏石文化的发展。
我很关心设计、艺术。我个人的感觉设计或艺术的活动有三个阶段,第一是学习、模仿,第二是学习或模仿到位,第三是创造。北京现在还在处在第一阶段,上海已经达到第二个阶段,尽管还略有不同之处。因此,我寄希望看到上海走入第三阶段,上海人才荟萃,很有希望。
我简单解释一下。这些书都是我做美术史研究中尝试性工作的总结。我一直希望将研究建立在个案并且翔实证据的基础上,因此做了赏石、金砖、家具诸课题。但多年的研究使我意识到,中国美术史的研究,证据本身有很严重的问题。问题之严重,使得我的研究根本没有解决这些问题。因此,我对我以往的研究很不满意。我记得很多年前我替我北大同学审查天津大学的一篇博士论文。这篇论文研究故宫御花园铺地花石所见的佛教思想。我一看这篇论文的题目后就告诉我的同学说,这篇论文不能通过。为什么?故宫御花园的铺地花石都是50年代以后重铺的,从中如何看到18世纪的佛教思想呢?证据都不可靠,在不可靠的证据上的任何研究当然也就不可靠。王世襄作《髹饰录解说》,其实王世襄先生也忽略了《髹饰录》的版本问题。我考证下来,《髹饰录》最早属于清代嘉庆年间的著作,没有任何可靠证据可以证明它是明代隆庆年间的著作。
这个问题可以延伸到中国赏石的研究。我们研究唐宋赏石,证据非常有限。在这有限的证据中,唐宋诗词是主要的部分,但唐诗宋词本身的年代实际上很成问题。我记得当年北大中文系连招三届研究生,不干别的,就专门编宋词。只要文献中记为宋词者,大都录入,根本不进行年代考证。我现在对引用唐诗宋词作为证据非常不放心,我甚至觉得它们一点都不可靠。证据不可靠,什么研究都谈不上。因此,我对研究古代赏石心灰意冷。我不太建议你们继续研究。与其在不可靠的证据上继续研究,不如向前看,看看我们能否创造新的赏石美学。
故宫早年的时候把许多文物的包装清理下来后都卖掉了。我在老北大的红楼就买过一个识文盝顶绿漆箱。这些包装物中有不少底座。我朋友家里至今有一个南迁文物的大木箱,里面全部是紫檀红木底座,其中许多有“故”字编号。我相信,故宫收藏的赏石中不少底座也是这样被卖掉了。很可惜,因为缺少了这些底座,许多赏石也就难以断代。
学美术史的人都知道,全世界按材质对美术分类的国家大概只有中国。中国人在观念上很受材质的束缚。庞飞写的那段话,最后一句话说“给予石头自由才能给予自己自由”。我建议反过来,要先给自己自由,石头才能获得自由。我妻子研究首饰,有一个很重要的题目就是首饰设计如何摆脱材料的束缚。首饰一定要从宝石的概念里摆脱出来。为什么卡地亚首饰从30年代以后就没落了?归根结底,它的首饰设计屈从于材料。所以,当设计走在前面时,那些珠宝首饰商们就跟不上了。我非常反对就石头论石头。石头要当成一种文化,不要当成材料。希望赏石博物馆不是灵璧石博物馆、雨花石博物馆,而是赏石文化博物馆,里面可以有石头,也可以有石头的绘画、雕塑、诗词,还可以有受石头影响的文化艺术,甚至有石头的衍生作品,应该是很丰富的内容。
你讲得非常好,我从来不说道听途说的话,我要讲的事情都是我亲身经历。苏州博物馆当年建的时候我参与了。当时贝先生不愿意再做建筑设计了,因为年岁大了,但苏州坚持让他留给家乡一个作品。我想贝老大概有些勉为其难了。我直到现在都认为苏州博物馆乏善可称,唯一的亮点就是那个叠石。当时几个学生都给他推荐本地的太湖石。后来贝老不同意。他坚持要用一个与传统不同的方式展现苏州的太湖石,所以派学生去了很多地方考察。最后,他们看中了山东山里的一组石头。这组石头不仅造型好,关键的是切割后不易碎。所以他们就“偷“了山东的石头,因为那个地方是封山的。将石切割成片而叠置,这个“解构”的概念最初大概来源于阿曼,但被贝聿铭先生用到园林中,非常巧妙,也非常有创意。所以到今天我还是这么认为,苏州博物馆乏善可陈,唯独这件叠山之作堪称亮点。我们欣赏石头总得有点新意,我们应该向贝老学习,他百岁老人了都知道要创新。
嘉佩乐石展作品
故宫里还有一件好东西,石头没了,仅留下底座,一件汉白玉的随形底座。由于顶面有随形卧槽,就知道上面摆石头。
虽然通常认为日本人的赏石观念从唐宋过来,但实际上日本的石文化很受日本民族起源神话的影响。一个神话是日本起源于东部大陆。谈教授研究花卉,看看我讲的对不对。中日园林我有一个看法,中国人是修石不修木,日本人是修木不修石。中国所有的古树都不去修理,但是中国园林中的石头大都经过修治,也都是人工雕琢。为什么呢?刚才说了,日本人相信他们在远古时代从大陆跨海而来,而跨海需要踏石,因此石成为日本民族文化中很神圣的形象。世界最古老的造园著作,日本的《作庭记》中许多关于如何摆置石头的内容,但从未提及修凿石头。从唐宋时期流入日本的石头中也没有瘦皱露透形象者,也许唐宋时期中国也没有这样的观念,或者日本人并不选择或喜欢这类赏石。
同样一个画家,萱本、纸本有没有差别?没有。所谓早期绢本多,从考古的角度来看,也许剩下的绢本多。但中国古画的价值不以纸本或绢本论价是一件万幸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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