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师园中石景美

近日赴苏州，应邀参加由苏州市观赏石协会主办的”2021首届艺都杯精品（小品）石展”。看完石展吃完饭，还有一些时间，临时起意去网师园转转。

网师园虽然名落苏州四大名园之外，却向来具有独特的地位和影响。这座宅园合一的小型私家园林，其西部殿春簃庭院曾经作为蓝本，1978年落户到美国纽约大都会博物馆，作为展览明代家具的“明轩”而广为世人所知。不仅开创了苏州园林出口海外的先河，也成就了中美文化交流史的一段佳话。

网师园鸟瞰（摄影王震杰）

网师园一景

殿春簃内景

俗话说：园无石不秀，厅无石不华，斋无石不雅。网师园有一处室内赏石置景，我以为是最能体现这句话的意味，那就是看松读画轩中的一方灵璧石。这方奇石被摆放在轩中北窗前有些年份了，为一方横峰山形景观厅堂石，几座山峰高低错落，安置于红木底座上，下面是量身定做的高脚架座，落地而置，气度不凡。背后窗景隐约露出园中嶙峋湖石，前后两处石景隔窗里外相望，一实一虚，引人入胜，堪称置景佳构。

看松读画轩灵璧石置景

看松读画轩窗明几净

此方灵璧赏石，体量之大，造型之美，置景之佳，在苏州园林厅堂中十分出挑，让人过目不忘。很多人不知道，这方奇石还有刻款。在石背部左下侧，有大字隶书“朵云”，以及小字落款“寒碧庄”，另有一方刻印，隐约是“刘蓉峰印”。原来，这方奇石或许是晚清留园主人、素有石癖的刘恕的遗爱石，十分少见，可能是当年修复网师园时移置的，确实是得其所哉。

看松读画轩灵璧石左侧面

看松读画轩灵璧石背部题刻

所谓石为云根，古代以云命名赏石颇为多见。这方山形景观石被命名为“朵云”，可能源自东晋诗人陶渊明《四时》诗 “春水满四泽，夏云多奇峰。秋月扬明晖，冬岭秀孤松”中的“夏云多奇峰”。

巧合的是，刻有“朵云”字款的，留园还有一方园林置石太湖石，置于远翠阁前侧，一人多高，石身修长，轮廓嶙峋，背部有大字刻款“朵云”，有说为明代文徵明停云馆中旧物。苏州园林中留有旧时题刻的太湖石，大多有传承纪录，“朵云”这方太湖石似乎未见记载。

留园远翠阁前的“朵云峰”

留园“朵云峰”背部刻款

网师园也有一方留有题刻的太湖石，位于出口处“梯云室”北庭院中，这也是园中唯一一方有题刻的园林置石。园中花坛里有三方太湖石，一高两矮，一正两副，也是常见的形式。

此方太湖石在花坛外右侧，有一人多高，瘦透嶙峋，婀娜多姿，右侧局部有老伤。背部雕凿痕迹明显，其中有上下两处凿平开窗处，上部有四个篆书大字，已经漫漶不清，似乎为“镇云？秀”，下部原来题刻的可能是小字，完全分辨不出了。

这种题刻形式，在苏州园林置石中极为少见，在北京皇家园林置石中时有所见。这方太湖石位置很奇怪，应该不是原置，有可能是当年网师园修复时从别处移入的，大概也是出自名人园林，只是线索太少了。

“梯云室”北庭院中花石峥嵘

“梯云室”北庭院中题刻太湖石

“梯云室”北庭院中题刻太湖石侧面

“梯云室”北庭院中题刻太湖石背部

历史上，网师园逗留过不少名人。最能耳熟能详的，是张善孖、张大千兄弟。30年代初，建筑学家童寯曾经遍访江南园林，著有《江南园林志》，在介绍网师园时提到：“西院建筑，乃画师含毫命素之所，园宅兼具。典雅古洁，别具一格。主是园者，间为画家。据林泉之胜，养丘壑之胸，至足羡也。”其中西院建筑，是指殿春簃；画师，应该就是指张善孖、张大千兄弟。

殿春簃中北眺庭院

三十年代初，张善孖、张大千兄弟在殿春簃生活了五六年之久，画室“大风堂”就设在这里，张善孖还豢养了一头幼虎，称作“虎儿”，作为写生画虎的对象，也是一段佳话。至今，殿春簃右前侧墙角，还有张大千书题的“先仲兄所豢虎儿之墓”的刻碑。

殿春簃中的画室，原来为“大风堂”

张善孖自写小像，1931年春作（西泠印社拍品）

张大千书题“先仲兄所豢虎儿之墓”刻碑

殿春簃的庭院占地不到一亩，地面全为卵石和砖瓦所砌成的“花街”，了无寸草尺石，平坦整洁，一览无余，这在苏州古典园林——尤其是小型园林之中也是仅见的。

这个文人书斋庭院，为何只见大片铺地，难道有什么梗，也是一直不得其解。直到读到园林大师陈从周《苏州网师园》（1976年1月）一文，才恍然大悟。

殿春簃北部庭院

殿春簃南部庭院

陈从周大师提到，殿春簃“余地以‘花街’铺地，极平洁，与中部之利用水池，同一原则。以整片出之，成水陆对比，前者以石点水，后者以水点石。其与总体之利用建筑与山石之对比，相互变换者，如歌家之巧运新腔，不袭旧调。”

也就是说，殿春簃庭院这一大片的“花街”，暗喻的是水面，也是为了和中部大片水池相呼应。（一说在清代光绪之前，这里就是一片水面）就像是日本枯山水中的砂粒，可以代指河海一样。

其实，殿春簃庭院“花街”两处镶嵌拼接图像，一则为冷泉亭前的荷花，一则为涵碧泉前的鱼、虾，也与水面有关，也是一种暗合和暗喻。

殿春簃铺地鱼、虾图案（吴琛瑜摄）

有人要问，殿春簃（书斋）与水面有何关联？这让人联想起南宋朱熹那首有名的《观书有感》：“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

有意思的是，殿春簃庭院西南端有一泓涵碧泉，据说与中部池水有脉相通。如果把殿春簃庭院比作这“半亩方塘”，那么，涵碧泉就是真正的“源头活水”。

殿春簃庭院西南端涵碧泉

近代瑞典籍中国艺术史学者喜龙仁，曾经在1918年到过苏州等地，在其撰著的英文版《中国园林》中，留有不少当时拍摄的苏州园林照片，其中也有多幅网师园（书中称作“王氏花园”）的照片，其中就有殿春簃庭院西南角的实景，当时地坪多为泥土花木，并没有“花街”铺地，北墙上也没有漏窗，冷泉亭的檐角和围栏也与今不同。

陈从周1950年代初期所拍摄的网师园照片，大致也是这种样子（陈从周《苏州园林》）。此外，50年代网师园修复前的旧照也显示，殿春簃庭院中乱草丛生，峰石杂陈，一片颓败景象。（茅晓伟等《苏州园林名胜旧影录》）

网师园殿春簃后院旧影（喜龙仁《中国园林》）

五十年代未修复前殿春簃庭院（茅晓伟等《苏州园林名胜旧影录》）

网师园殿春簃后院今景（吴琛瑜供照）

殿春簃之所以有此称谓，与庭院中遍植芍药花有关。古人评花：牡丹第一，芍药第二，谓牡丹为花王，芍药为花相。因为它开花较迟，故又别称为殿春。宋代诗人邵雍有《芍药四首》，其中之三为“一声啼鴂画楼东，魏紫姚黄扫地空。多谢化工怜寂寞，尚留芍药殿春风。”讲的就是牡丹花（魏紫、姚黄均为牡丹名品）开败后，唯有芍药能够留下春色。可见，当初殿春簃庭院之中，应该种了不少芍药。至于“花街”铺地，极可能是当年修复时改建的。

当年，网师园是陈从周呼吁修复开放的，因为他对此园相当熟悉。三十年代，陈从周作为张大千的弟子，经常在此受到老师的耳提面命。陈从周对于该园的布局营建一直青睐有加，誉之为“小园极则”。

据陈从周回忆，1958年夏，他率领同济大学学生到网师园测绘，当时这里正由苏州光学厂修缮，准备作车间用。陈从周建言园林管理部门予以接管，并提议将住宅部分与园林一样同时修缮开放。最终园林部门报请市委同意予以修缮，于当年10月正式对外开放。

殿春簃庭院之中，有一处石景不得不说，那便是冷泉亭中的英石巨峰“鹰石”。

殿春簃冷泉亭

亭子一般都是游人歇息观景之处，冷泉亭置石而立，虽然有点突兀，却并不感到违和，也更加彰显了奇石之不凡。这也是古典园林中少见的形式。

冷泉亭中的“鹰石”

冷泉亭中的英石巨峰，一直被误读为灵璧石，源自陈从周，他曾经提到：“殿春簃前亭中今置巨灵璧石，此石为园林中所见最硕大者，系移自桃花坞费念慈宅园中者。”（《梓室余墨：陈从周随笔》“留园、网师园之修缮”）。不过，老友魏嘉瓒在大作《苏州古典园林史》（上海三联书店分店2005年11月版）中，明确指出这是英石：“其亭中英石一峰，相传为唐寅桃花坞园第遗物，辗转从费仲琛家中移植至此。”至于这方奇石是否是明代唐寅的遗物，似乎不太好确定。

这方奇石，最早是属于费念慈旧居的，位于今桃花坞大街176号，费念慈（1855—1905）是光绪进士，翰林院编修，书法家、藏书家。其宅第所在，是原来明代书画家唐寅的故居旧址。到了1923年，此处归费仲深（1883—1935）所有，费仲深曾官北洋政府政事堂肃政使，擅长诗文。1958年，这方奇石被迁至网师园殿春簃冷泉亭中供奉。至于这方石头，费仲深是否从费念慈旧居所得，费念慈是否从唐寅故宅所获，并无确切记载。

这方英石巨峰，高约2米，色泽黝黑，棱角分明，石身有三处空洞，因形同鹰隼振翅，俗称“鹰石”。其质色确实像灵璧石，而且也扣之有声，再加上园林大师的加持，所以一直以讹传讹，至今绝大多数文章介绍都称作灵璧石。记得上次去网师园，还是在六年前的初春，当时中国观赏石协会正举全国石界之力，编撰《中国石谱》巨制（中华书局2016年8月版），其中，我参与了园林古石部分的摄影撰稿，我们到现场仔细观摩了这方名石，确定为英石。

“鹰石”表面有穿透空洞

有意思的是，美国大都会博物馆“明轩”的冷泉亭中，如今也置放了一方大型英石，约有一人高，这是已故美国“文人石”收藏家理查德·罗森布鲁姆生前捐赠的十几方古典赏石中最大的一方。

纽约大都会博物馆“明轩”冷泉亭（吴雨洁摄）

时隔六载，名园依旧，古石无恙，分外亲切。据广东英石收藏家肖启纯先生相告，此石应该是广东英德望埠镇老英山所产的英石，局部有雨点花，质地温润，了无杂色，油性较好，扣之有声。类似大尺寸的，现在已经不可得了。

“鹰石”之局部

原文始发于微信公众号（汇石融通）：【谈古说今】网师园中石景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