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林有麟《素园石谱》(卷之三),有一幅“江山晓思屏”,石屏呈长方随形状,石上山形画面呈高远景,前后有层次感,皴理如披麻皴,引人入胜。图文并茂,文字不长:“高昌正臣博古好雅,偶得一石屏,广仅咫尺,其文理粲然,有高深幽远之思。绝顶浑厚者如山如岳,飞扬飘忽者如烟如云,横流奔激者如江如河,断者若岸,泓者若潭,或如林麓之蓊郁,或如禽鱼之游戏,使董北海、僧巨然复生,其破墨用笔不过是矣。因命之曰江山晓思。”
明代林有麟《素园石谱》“江山晓思屏”图绘
明代林有麟《素园石谱》“江山晓思屏”文字
这则图文,未详其石种。众所周知,《素园石谱》许多文字记载都是照搬照抄前人乃至时人的笔记——这也是晚明古玩鉴赏文章的一种通病,但并不注明其出处,给后人解读带来不便。
其实,这段文字,最早出自元代画家柯九思的《石屏记》(明代郁逢庆《书画题跋记》卷九有著录)。晚明鉴赏家陈继儒《妮古录》中也有相似记载,但明显是照抄柯九思的《石屏记》:“高昌正臣博古好雅,其燕处之室,凡可以供清玩者,莫不毕具,石屏其一也。石方广仅尺,其文如董北苑、僧巨然破墨用笔,命曰‘江山晚思’,柯九思记书其背而刻之。此屏石色澄碧,今在雨花庵中。”而且,不知道有心还是无意,把“江山晓思”改作“江山晚思”。
陈继儒是松江著名隐士、文学家、书画家和鉴藏家,与董其昌过从甚密。《妮古录》,是晚明有关古玩字画鉴藏重要的笔记,全书近五万字,共分四卷,包括杂记书画、碑帖、古玩及遗闻轶事等,今人出版有点校本。但有人考辨,其内容大多是道听途说,东拼西凑,极可能是书商伪托陈继儒之名而编。(参见万君超“‘伪书’《妮古录》”)包括清代《四库全书总目提要·杂家类存目七》(卷一百三十)也对之评价不高:“是书多评论字画古玩,盖仿赵希鹄《洞天清录》、周密《云烟过眼录》而作,然议论殊为浅陋。”由“江山晚思”一字之易,也可以看出来,这本书“伪书”的可能性更大,引用时须加细辨。
高昌正臣,即康里庆童,字明德,号正臣,蒙古人,元代著名收藏鉴赏家,出任过上都留守、江浙平章政事、陕西行省左丞相、中书左丞相等要职。他收藏的这幅石屏,虽然仅一尺大,但画意颇似五代著名画家董源、巨然的笔意,画家柯九思在至顺二年(1331年)四月十五日为其作《石屏图》一文。从其纹色描述来看,与大理石颇为相似。
五代·董源《夏景山口》局部(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五代·巨然《山水图》局部(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关于大理石(又称点苍石)的名称,可能迟至明代中期(景泰、天顺年间)才出现,明代早期乃至元代并无专称,原先当地统称之为白石、础石。从名称也可想见,当时的大理石主要是作为雕刻或是建材用,具有纹理画意的大理石的清赏功能似乎还没有被关注乃至开发出来。蒋晖兄的《明代大理石屏考》也称,“稽考元末明初文献,‘石屏’渐从宋代‘砚屏’形制悄然蜕变,而对于石屏材质往往语焉不详,均没有提到大理石的存在。”
元·大德十一年“加封圣诏碑”(大理市博物馆藏)
元·大德十一年“加封圣诏碑”局部(大理市博物馆藏)
不过,也正是因为元代尚无大理石(点苍石)之称谓,也不排斥当时乃至之前纹理带有画意的“石屏”中有大理石者。如南宋周密《云烟过眼录》(卷上)叙录了一则“乔达之篑成号仲山所藏”:“案间石屏一,其上横岫,色如黛,林木蓊然,如着色元晖画也,莫知为何石。”
个人判断,凡是石头纹理带有很强流动性特征的(如云水纹),极可能就是大理石——因为其他古代开发的图纹石几乎没有这种特征。上述康里庆童的“江山晓思”石屏纹理特征,《素园石谱》中提到的“飞扬飘忽者如烟如云,横流奔激者如江如河”可谓就是大理石的明证。《明代大理石屏考》书中提到的元末吴兴钱震《记巫峡云涛石屏后》(“川石”),也是一例。
这方“巫峡云涛”石屏,原为吴江谢氏所藏,由元代文学家、书法家杨维桢(字廉夫)命名,在当时算得上是一方名石,他在至正二十五年(1365年)三月十日作《巫峡云涛石屏志》详记其石特征:“具文(通纹),有峰十二,云影蔽亏,如轻练厓根,怪石如犬牙,石罅溅波如马驶。”杨维桢还为此邀请诸多诗人骚客为之赋诗刻屏,以增辉添彩,计有王国器、苏大年、郑元祐、陆仁、马文璧、吴僧、顾阿瑛等名家——多为当时著名的“玉山雅集”的参与者,可谓极一时之盛,包括明代赵琦美《赵氏铁网珊瑚》、清代卞永誉《书画汇考》、倪涛《六艺之一录》等都有著录。
元代杨维桢所写书翰,为张雨《和郑元祐游仙词页》之一(上海博物馆藏)
关于此石屏之纹理特征,顾阿瑛在《巫峡云涛石屏志》中也有详细记载:“谢家绿玉屏,不琢龟甲形。方若陟厘纸,粉缥带苔青。秀绝庚庚绝文理,十二巫峰横隐起。芙蓉照影立亭亭,远落巴江一江水。素湍汹涌翻绿涛,长风吹云白月高。三峡瀑声满人耳,个中独欠孤猿号。”巫山十二峰,三峡江水涛,可见其山水意象颇为入画。顾阿瑛在长诗中还提及此石是磨制加工,“此石产景由天工,略假石人磨削功。石色欲尽玉色起,沈沈天碧涵清空。”从其加工手法、质色变化以及纹理特征来看,与大理石极为相似。
关于此石屏的产地来源,其实当时诗人们也是一头雾水,如陆仁《抱遗老人书巫峡云涛石屏志》称:“君家石屏何处得,冥冥造化春无迹。”至于钱震在后记中提及,曾经看到过川石制成的石屏(川石至早在南宋赵希鹄《洞天清录·怪石辨》中已有记载)带有五代画家荆浩的画意,但并没有说此石就是川石,而且特别强调:“九州之名山川当形若此类者众矣,惟其不为赏鉴者所采,往往不世见。”
值得一提的是,清初著名诗人、学者厉鹗,在为友人的一对大理石屏“山高月小”“水落石出”赋诗《大理石屏歌徐陶尊索赋》中提到:“嶕峣欲踏三山鳌,雅胜巫峡翻云涛。不用抱遗撰志金粟咏,我为长歌聊贺兹石遭。”其中注解道:“元松陵(即吴江)谢氏有巫峡云涛石屏,杨廉夫为作志,顾仲瑛为作诗”。抱遗,即抱遗老人,杨维桢晚年之号;金粟,即金粟道人,顾阿瑛之号。诗中提到了上述“巫峡云涛”这方名石,不过,诗人似乎明确认为,这是一方大理石屏。
至于元朝宫廷,也有石屏之置。元代文学家、书法家虞集在文宗天历二年(1329年)十一月写有《五色石屏风记》(收录于《道园学古录》卷二十二),当时奎章阁(又称宣文阁)刚刚建成,为的是陈列珍玩、储藏书籍,是上都皇城的重要宫殿。“有献文石者,平直如砥,厚不及寸,其阳丹碧光彩,有云气人物山川屋邑之形状,自然天成,非工巧所能摹儗;其阴漫理紫润,可书可镌。”当时准备制作木框,作为立屏,时任奎章阁侍书学士的虞集应命撰文以在石背刻铭作记。这方石屏,虽然也是石种出处不详,但从其纹色特征来看,极似大理石。
元代文学家虞集
可以佐证的是,故宫之中始建于明代永乐十八年(1420年)的景仁宫(初名长宁宫,属于内廷东六宫之一),景仁门内有一座云石大座屏影壁,有说是元代宫廷遗物。同时兴建的永寿宫(初名长乐宫,属于内廷西六宫之一),永寿门内也有一座云石大座屏影壁,其形制与大小与景仁宫的如出一辙,应该也是同时代的置物,石质屏框为明代流行风格,应该为明代所置。
故宫景仁宫景仁门内明代云石大座屏
故宫永寿宫明代大理石大座屏侧面
由此可见,元代大理石制屏用作供赏,从上到下已经时隐时现、初露端倪了,不然的话,也很难解释为何到了明代,大理石屏的制作和鉴藏成为上流社会一时之风气,这应该早在元代已经有所铺垫了。
清·阮元铭“夏山烟雨图”云石屏
清代著名大理石画鉴藏家阮元,指出大理石的画意与宋元名家最为相似:“我谓点苍山里有画仙,画仙之妙胜画禅。……仙人成仙在何年,唐宋以后明之前。如谓吾说或不然,何以宋元各家画法天然全。”可见,元代文人雅士热衷于收藏鉴赏(大理)石屏,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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