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祖先如何生活,是人类永远的好奇。
如果你够聪明,会发现文学是人类的时光机。而对于中国人,《诗经》一条是长达三千年的幽深时光隧道,勾连古今,传递先人的苦乐。
《诗经》读多了,会发现一种奇异的现象:前人与今人的生活,能奇迹般地重合。比如那首《女曰鸡鸣》:
女曰鸡鸣,士曰昧旦。子兴视夜,明星有烂。将翱将翔,弋凫与雁。
这首诗翻译过来,大意是:妻子跟丈夫说,鸡叫了,快起床打猎,干活。丈夫说,启明星还亮着呢,不信你起来瞧瞧。
此情此景何其熟悉,当代的我们,亦可写一篇《女曰机鸣》:媳妇推推老公说,手机闹钟响了,快起床上班。老公说,还要响两遍呢,再睡一会。
这世上的丈夫一直在早起工作,养家糊口。三千年。
《诗经》构建了一副完整的古代生活图景。诗经中的人们穿衣吃饭,婚丧嫁娶,保家卫国,畅想未来,看花赏月,时悲时喜。这些不正是我们当下的生活?当代的我们,也如同活在《诗经》中,翻开这本书,就能看到生活的真相。
我们总是以为,古代社会礼法森严,男女授受不亲,其实三千年前的古代,尚未有宋朝、明朝的诸多礼法与忌讳,而三千年前的痴男怨女,也如同如今的男女一样,有你追我赶,有情窦初开,有七年之痒,有地久天长。
《齐风·东方之日》是一首短诗:
东方之日兮,彼姝者子,在我室兮。在我室兮,履我即兮。
东方之月兮,彼姝者子,在我闼兮。在我闼兮,履我发兮。
这大概是一段男人的回忆——反复回味和心上人的场景:漂亮的姑娘来到我的屋里,我们白天也在一起,晚上也在一起。
诗里的姑娘忒大胆,喜欢一个男人,就追到人家家里,坐在一起聊天,像极了如今恋爱中的小儿女,喜欢就要表达,无所谓“男追女”或是“女追男”,只想白天晚上都腻在一起。
恋爱的甜蜜,三千年都是一个味道。
世上有郎情妾意,自然就有相思成疾。
《邶风·简兮》说了一个女人恋上一个舞蹈家的故事:
山有榛,隰有苓。云谁之思?西方美人。彼美人兮,西方之人兮。
高山上有榛树啊,低田中有苍耳。心里思念的是谁啊?是那西方英俊的舞师。可那英俊的男子啊,是西方的人。
想象中,那是一场宫廷的盛宴,英俊的舞者为王献舞。席上,一个名门少女对舞师一见钟情,可惜,神女有心,襄王无梦。结尾的“西方”二字意味深长,充满失意哀伤。少女失恋了。
爱情的伤口,是一首哀婉的合唱,三千年来,不断有人加入和撤出,都是一样的伤情。清朝的纳兰性德失去表妹,留下精品情诗;民国的徐志摩失去林徽因,不久另觅佳人;国外的简·奥斯丁恋爱失败,自此笔墨为伴。这么多的人都体会了失恋之痛,又都已痊愈、作古。想到这一点,失恋者们是否觉得心里好过一些?
那首小时候学过的《卫风·氓》,讲的是更忧愁的故事:
一对男女自由恋爱,自由结合,没经过“媒妁之言”。生活三年,女人一味付出,男子始乱终弃。
倒像是电视剧里的情节:年轻人偷了户口本结婚,没过两年又离婚,因为男人是渣男,但或许女人也是圣母。
从古到今,铁打的爱情营盘,流水的痴男怨女,圣母渣男。无论时代如何发展,爱情终归就是这些事。人们总认为自己的爱情与众不同,其实所有人的爱情都一样。
有一首老歌,罗文的《长城谣》,唱的是长城上的战士卫国的故事:
“千块千块顽石叠,藉此保我边疆靖。兵马呼叫城内外,但到今日多孤清。”
《诗经》里,相似的场景不止一个,写得最给力的是《秦风·无衣》: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和平年代,人们对于“保家卫国”的概念几乎是模糊的,爱国情怀似乎也只是诗词文章的选题。可是一旦有外敌入侵,人们马上就会意识到,只有团结一致,才能对抗敌人,保护家园与妻儿。
穿上同样的战袍,磨亮长矛与尖刀,背负着乡亲父老的期待与未来,战士们奔向远方的沙场。
战场上是怎样的情形,如何的血流成河,不打仗的人无从得知,但我们都知道,千百年来,天下的战场都是一样的残忍。
网上曾有一封“网红遗书”,能将战场情形体现一斑。那是1937年吴淞会战时,郭汝瑰在留给上司的遗书:
“我八千健儿已经牺牲殆尽,敌攻势未衰,前途难卜。若阵地存在,我当生还晋见钧座。如阵地失守,我就死在疆场,身膏野革。他日抗战胜利,你作为抗日名将,乘舰过吴淞口时,如有波涛如山,那就是我来见你了。”
八千健儿,那是多少母亲的指望,多少爱人的太阳,多少孩子的依靠。
《诗经》中的“同袍”们,大概面临的也是这样的情形吧。
而战士们无怨无悔。他们最后的期待,都只是留下名字,给后来者激励,给家人交待。
“历史要他亲身保证,中国万世必须兴盛。外御强敌每战必胜,长城长城一个尖兵。”
历史上数不尽的战士,为了家园流血奋战。他们不一定都守在长城之上,也不一定是为了哪一个“国”,可他们的心情、经历、目标是如此相似。得享太平的后世人根本不能记住,每一个为国牺牲的“尖兵”的名字,但是,如果人们读了一首诗,能与当年的战士神魂相交,胸中充满对家国的爱,并对所有那些牺牲与付出与有荣焉,便算是不负那些逝去的生命。
在这个信息发达的时代,几乎每个人都抱怨过生活的辛苦和虚无,怀疑过短期或长期的未来,懊恼过自己的平凡,感慨过当代人的虚伪,愤懑于世界的不公。
于是有人怀想过去时代的简单与真诚,有人畅想乡村生活的早睡早起,鸡犬山田。《诗经》中有一篇《七月》,尤其给人们想象的空间:
五月斯螽动股,六月莎鸡振羽,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
五月蚱蜢弹腿叫,六月纺织娘振翅。七月蟋蟀在田野,八月来到屋檐下。九月蟋蟀进门口,十月钻进我床下。
古人的生活充满野趣,蚱蜢、蟋蟀、纺织娘都常见于日常生活,屋前阡陌,鸡犬相闻,房前屋后,可以种许多美丽的花草与果树。眼前视野宽广,远山叠嶂,蓝天白云,纯洁无暇。
六月食郁及薁,七月亨葵及菽,八月剥枣,十月获稻,为此春酒。
六月食李和葡萄,七月煮葵又煮豆。八月开始打红枣,十月下田收稻谷。酿成春酒美又香。七月里面可吃瓜,八月到来摘葫芦。九月拾起秋麻子,采摘苦菜把柴砍,养活农夫把心安。
古人的身体中有“时序”,与自然共鸣。他们按照季节的更替,吃有机的食物,用最安心的方式,过最简单的生活。
《七月》最大的价值,在于铺开了一幅百姓日常生活的画卷,真实反映了当中的美好,对于艰辛与困苦也毫不避讳。
农人的生活不易,一首诗词纵然有浪漫的语调,现实也不会因此而变得更美好。当古人在吃着野生的葡萄,喝着美味的野菜粥,在山中边砍柴边唱歌时,他们心里也记挂着家中饥饿的妻儿,永远干不完的农活,可能交不上的赋税。
生存从来不是容易的事。古人的困苦在于吃不饱,穿不暖,今人的困苦在于想得多,心不宁。
除了农事,《小雅·伐木》还讲了主人招待朋友、一起喝酒的事;《魏风·园有桃》则有忧郁的读书人不被人理解的情节;《河广》说的是思乡。
你看,即便是三千年前,古人也和今人一样,需要社交,需要漂泊。他们也会想家,也会感到抑郁不得志。
《七月》最让人感动的地方在于,诗中始终没有任何抱怨。作者似乎是一个识文断字的农人,以一种明朗简洁的方式,和自然、生活沟通交流。这世界的美与丑他了然于胸,不以为意,只是自然地生活。《七月》是生活的真相,而诗中传递的平静乐观,才是我们需要读懂的,生活的真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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